太後於慈寧宮中閉門誦經祝禱多日,聽得此消息,情急不己:“端淑如何?”
“趙九宵?”嬿婉警覺,“他和瀾翠說什麼?他們怎麼認識的?”
海蘭的臉色稍稍和緩,沉聲道:“是,我會一直陪著姐姐。這句話,很早前我就說過。如今,以後,也是一樣。”
夜色如紗微籠,素衣的如懿和海蘭由內侍與宮女提起蓮形銅燈引路,李玉與淩雲徹陪護在後,緩步而去。這一夜並不黑,蓊鬱桐蔭裏款款懸著半彎下弦清月,漫天撤落的星子零零碎碎的,散著微白的光。因為早已吩咐了要行璟兕的“五七”之禮,內務府早預備了下去,將長街兩側的石燈都圍上了潔白的布縵。
淩雲徹不敢再多言,隻是隨著眾人往翊坤宮方向默默行走。
容珮不滿,抱緊了懷裏的永璂,低聲嘟嚷道:“今兒是公主的五七,皇上忙於前朝的事也罷了。怎麼到了後宮也不陪娘娘,反而去穎嬪那裏?”
春嬋扶住了嬿婉,輕笑道:“那是。小主盛年華光,連皇上都愛不釋手,何況是一個小小的侍衛,當然對小主視若天人,捧在掌心了!否則當年為了嘉貴妃的肚兜鬧出來的委屈,他怎麼平白兜著不說了呢。”她頓一頓,隱秘地笑道,“奴婢還聽說,淩大人忙著在宮中當差,很少回宮外的宅子,所以冷落了嬌妻,惹得不滿呢。”
如懿並不看他,隻是微微側首:“多謝你。”
翊坤宮一門相隔,她是高高在上的皇後,他依舊是養心殿前小小的禦前侍衛。隻可遙遙一望,再不能同路而行。
海蘭的笑意溫暖如綿,聲音亦款款柔麗。她從容引袖,拭去如懿腮邊晶瑩的一滴淚:“姐姐,璟兕就在我們身邊,隻是我們看不到罷了,這些蛙聲,她都能聽到的。自然了,姐姐的傷心她也會知道。”
直到目送皇帝離開,嬿婉才扶了春嬋的手離開養心殿。這一路,她有些悶悶的。春嬋隻道:“小主,皇上去不去看穎嬪,其實也沒什麼。您怎麼倒隻提起五公主五七祭禮的事?”
福珈垂淚道:“太後,奴婢也是剛剛知道,聽端淑長公主剛有孕時也曾想悄悄除掉孩子,但始終狠不下心,如今也來不及了!”
“躲得過一時,躲不過一世。如今兒子殘了腿,親額娘又失寵禁足,活著眼睜睜看著才是苦呢。若死了一了百了,豈不沒意思了!”春嬋一笑,“那日瀾翠還和奴婢說嘴,說碰上守坤寧宮的侍衛趙九宵。”
李玉低低道:“今日是穎嬪小主的生辰。”
這一晚,他能陪她走這一段,己是難得的奢望。
海蘭著一色蓮青薄綢衣裙,帶著永琪在身邊,捧著一個白紗絹袋,裏頭盛著為璟兕魂靈引路的草木灰,徐徐道:“姐姐,時候不早了,我們該去召喚五公主的靈魂歸來了。”
李玉看了看皇帝去的方向,有些諾諾:“大概是已經忙完了吧。”
皇帝覷著眼看她:“你不喜歡?”
嬿婉情知勸不動,勉強笑道:“皇上要去便早去,何必巴巴兒地到了這個時候才去吵穎嬪妹妹,臣妾也怕皇上明日要早起上朝,格外辛苦。”
太後一怔,神色旋即軟弱而無助,靠在福珈手臂上,熱淚淆淆而下:“是啊,哀家可以對任何人狠下心腸,卻不能這般對自己的女兒。罷了,罷了,這都是命數啊!”
嬿婉“咯”的一聲冷笑,清碎如冰:“這些日子皇上有多為五公主傷心,本宮如何不知道?五公主死前是什麼模樣,如癲如狂,皇上隻怕這輩子都忘不了。且這件事,宮裏人瞧著都像是誰做的?”
如懿怔了一怔,凝神望去,有無限酸楚突然脹滿了心的縫隙:“李玉,皇上處理完政事了麼?”
如懿明白,亦不勉強,便道:“皇上專心政事,本宮明白,也一定體諒。本宮會替皇上上清香一炷,祭告璟兕。”
並未以官職相稱,也不如常日一般喚他“淩大人”,這樣簡短的語句,無端地讓他覺得親切。然而,他並不能有多餘的表情,隻是以略略謙恭的姿態,和李玉一左一右,跟隨她身後。
春嬋嚇得有些懵了,哪裏敢接話,隻能怯怯低頭。
福珈喜不自禁:“公主無恙,一切平安。”
太後蒼老而哀傷的麵上閃過一絲戾氣,狠道:“怎麼來不及?若除了孩子,一了百了,端淑也可以和離了。”
皇帝也笑言相對,隻道:“看時辰,隻怕皇後已經去雨花閣行過五七的祭禮了。隻是今日是穎嬪的生辰,再晚,朕也一定要去看看她的。”
太後頹然道:“也罷。皇帝行事仁孝,其實心性難以動搖。隻要端淑能在哀家膝下朝夕相見,彼此看見平安,哀家也無話可說了。”
這,便是盡頭了。
福珈哭道:“太後,皇上既然決定善待達瓦齊,必定也會善待公主。皇上說了,達瓦齊午門受俘,行獻俘禮之後,隻要他能痛改前非,輸誠投順,皇帝也會一體封爵,不令他再有所失。這樣長公主也能在京城安穩度日了,太後想要見公主還不容易麼?”
嬿婉一直深以家世為憾,這一來自然不悅,卻也不敢有絲毫流露,隻是以溫柔得能滴出水的語調相對:“皇上,今夜是和宜公主的五七之辰。臣妾是怕皇上觸目傷情,所以特來養心殿陪伴,皇上何必還要入後宮呢?”
海蘭神色淡然:“皇上的性子,本就是喜歡報喜不報憂的。何況近喜遠悲,是人的常性。”
淩雲徹陪守在如懿身邊,輕聲道:“皇後娘娘別難過了,仔細風吹了草木灰,迷了您的眼睛。”
太後一怔,手中的佛珠滾落在地,咕嚕咕嚕散了滿殿。她踉蹌幾步,險險跌坐於榻上,不覺淚流滿麵:“冤孽!冤孽!這麼說,哀家的端淑就一輩子要和達瓦齊這個逆賊在一起!為什麼?為什麼沒有人告訴哀家?”
海蘭揮了揮手:“有勞李公公和淩大人了。”她停一停,“李公公還要趕著去鹹福宮伺候皇上和穎嬪,趕緊去吧。”
“是了。”嬿婉的唇角浮起得意的笑色,“那皇上為什麼不立刻處置了嘉貴妃?依著皇上的性子,傷了他的愛女卻還不立即處置,固然是因為嘉貴妃多年得寵的緣故,也是因為她的三個兒子和李朝母族的地位。皇上為難是不知該如何處置,真凶似是非是,皇上處置不了嘉貴妃,便給不了五公主一個交代,當然為難。”她搖著手中的葵紋明綾白團扇,“嘉貴妃的兒子,一個被皇上冷落,一個摔殘了腿,真是不濟!本宮還以為那幾枚針,夠送永璿上西天見佛祖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