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8章 神賜的罪惡(5)(1 / 3)

夜很深時杜比巴因遲遲找不到洪娜就真來給阿媽利亞托夢了。這之前,杜比巴已在他的古宅院前前後後轉尋了許多天。他企圖從這裏在記憶中找到頗為熟悉的一種影子,但是除了幾聲野貓的叫顯得漫漫黑夜並不孤寂外,他什麼甜美的感覺都沒有找到。他像是初到了一片荒野地裏,感到既陌生又陰森。陽世間漂亮的房屋和寬敞的院子都找不到了,長著些茂盛的野草的地上瑟瑟遊蕩著鬼風,淒厲地枯嚎著。大黑夜的寂靜裏充滿著神秘的互相交織的網絡,這些鐵絲一樣的密布的網阻礙著他的進一步靠攏,用手去觸摸感覺裏的厚牆,什麼也沒有,可是他無法走近身邊。院子很像野外好久未曾耕種的土地,一角聚上了土堆,憑著嗅覺,杜比巴知道那是糞尿和黃土的混合體,依稀可辨——如果他的鼻孔靈敏度很高,則是洪娜專用過的茅坑外麵的陳積物,且上麵生就了葳蕤的野草。現在,連夜裏的野草氣味也夾著洪娜排放的氨味。杜比巴也正是在這一點上確認他找準了目標。他邊嗅邊歎,心旌動蕩,陽世間沒有人發覺他浮動的靈魂到來了。二十五年前的院落和眼前的景物差距太大,這變化令杜比巴有點承受不住,他發覺鼻孔被什麼雜質堵塞了,於是很響亮的打了一個噴嚏。

從前院的柴門出來,杜比巴在那裏停留了一會兒。村子裏的狗相繼被一隻野狗嚎叫聲引誘的亂吠起來。他想從來路返回,這個麵貌全非的結局令他難過,大約裏拉跟別的什麼人走了,這個兒子……當然,他真正找尋的並不是兒子。洪娜的影子任他怎麼回憶都是模糊的——他曾在小屋裏竹條編織的軟綿綿的床上,撕裂了她繡著花邊的白裙子,當那白裙子如絲如縷條條斷碎之後,他驚奇地看到,白色的裏麵,還有黑蜘蛛一樣纏繞的緊巴巴的黑夾襖。一層層剝光,洪娜的軀體猶如雪色光滑的麵包,被他用手撫摸,被他用口叼含,一路隨著溫度上升全軟化了,像漢人客廳裏擺放的凸沙發,彈上彈下,由他樂意的霸占。

但就是記憶中的洪娜臉寵,被他淡忘在靈魂出竅的那一刻。他隻能回憶。除了回憶沒有別的辦法。走完柴門前的通道,他就望見了拉茲布郎家新建的白樺樹做頂的房子和那房子裏透出來的燈光。這個夜深得不見底端,拉茲布郎家的燈光在分明村獨自開辟了一片天地,順著燈光的方向,他很快找到了阿媽利亞,並且進入了她甜甜的夢境,成為和阿媽利亞當夜夢中談話的中心人物。

拉茲布郎不在,他的心愛的山羊羔要出圈了,將要被送進大草原上過漂泊的生活,他便去了,去送行一個生命走向該屬於它生存的空間。那個空間杜比巴清楚,將來對另一種生命到來的接受必不可少——距離手抓羊肉近了一步。這拉茲布郎,唉!

——我以我八十歲的高齡作擔保,洪娜雖苦,卻命中注定有福相,孩子,她不會出事,你放心吧!

——假如我有再生的可能,我承認!

——即便基普山是坎坷多難的,但總有保佑者伴她行走,這個,我經見過。比你有經驗。

——你是說,除了我還有愛她的人麼?

——孩子,叫我怎麼回答你?你沒有放牧過羊群,不知道牧羊神的故事。那是悲劇的。

——傳說中的基普山是有毒的,它們很會隱蔽,讓人看不清它的真麵孔,所以,我擔心……

——你數一數你走過的腳步吧,你會明白的,多少苦難不是都過來了嗎?會過去的。

——我的窩棚總塌倒,有時埋住我的頭臉,呼吸困難,我明白,這離生命的終結不太遠……

——那麼,你和維吾爾姑娘跳舞呢?你用手掌心的溫熱曾傳遞過什麼?你說實話。

——什麼也沒有!我堅守的貞潔都被洪娜奪去了。我的原則隻為她一個。阿媽,這你最清楚的。

——傻孩子,要忘記相聚的日子並不難。

——漢人常這樣解釋。隻是在分明村,藏族人也很直截了當,但心上的牽掛促使我想活得久遠些。

——世間的人都一樣。孤魂孤零零的,我理解你年輕的心的渴盼。在兩種世界,這不是簡單的事情。

——漢人有句俗語,叫做心誠則靈。

——我聽說過。

——從這裏怎樣才能走到基普山?

——我不知道。洪娜走了十二年。

——你是怎麼知道她走了十二年的?

——她托夢給我。

——這麼說,她也死了。

——她自己沒有說是生是死,但我想,可能是死了。為什麼我這麼老還活著?你能不能想個辦法讓我也死?我活夠了。

——這我沒辦法。洪娜變樣子了嗎?

——離開之前沒有變,離開後就不知道了。怎麼,你也會忘記她的樣子,不可能吧?

——其實,我並不關心路途的遠近,隻是為了節省時間,需要你指明方向。

——有三個,不確切的答案:南,或東,或西,用洪娜的頭發丈量一下,再用她的眼睛判斷一下。

——這當然好,隻可惜二十五年前那場別離我走的匆忙,沒有要過她的頭發,再說,她的眼睛又不是純黑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