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3章 如夢令(2 / 3)

他目光裏閃過淩厲的一記。“他果真有這麼大膽子?”

“陛下可曾記得,我當初說過:借我的寵,換沐家之榮,盛極而衰,我要親眼看著他們從高處摔下來!”

那是他和她最初的同盟,怎會忘記?那夜的震驚過後,有過猜疑,但更多的是欣喜。他以為自己終於得償所願,尋得一個知心知意……

雲裳看他沉吟不語,默默走去書案邊上,伸手在夾層裏翻找。“盛極而衰,高處不勝寒,伴君如伴虎,越往高處走便越危險的這些道理……連我一個區區弱女子都能想的明白,沐梓榮他這種老狐狸又怎會不懂?”

既然想得到,自然也會一早提防。

“此般種種,橫豎不過是做個姿態,讓你以為勝券在握。”終於從夾層裏抽出那冊子來。“沐風行一早對我說過,人心如此,以為自己看透了,戒備便放鬆了。”

見她提起沐風行,他臉上滑過顯而易見的不悅。雲裳歉意的笑笑,將手中冊頁遞給他。“我雖幫不上陛下什麼,但這些東西沒準卻能派上用場。”

他低頭看去,蠅頭小楷娟秀俊麗,內容卻是東一畫西一筆。幾個人名,一個時間,三兩句話。又或者是官職名字,相貌描繪。

初看時,他很不經意。可匆匆幾眼掃下去後,心中卻如遭雷擊,猛然大震。“這是——”

雲裳點頭微笑。是的,那是她苦思冥想,百般回憶,才一點點搜索出的蛛絲馬跡。這些年往來於沐家的各種人際關係,尤其是沐風行私下見的那些人……之前有幾年,她總扮作書童跟著他到處遊走。他見過什麼人,說過什麼話,如何排兵布陣巧妙布局,統統都不瞞她。

這些事,起初她是完全都不過心的。直到那天在碎香園,沐風行狠狠推開她,對她說了那番話。

直到那刻她才忽然明白過來,這些年,在他的推手之下,沐家布下了多大的一張網,在下怎樣的一盤棋!

“他們竟敢……”他翻著那一頁頁瑣碎的證據,額角不由得青筋暴起。串聯皇親貴戚,就連宣家這樣的近親亦在其內,網羅下臣更不必說,上上下下密如蛛網的回環相扣……甚至還私下勾上了早被廢為庶人流放在外的叛王之子,私定下什麼樣的盟約,雲裳雖說不清楚,他卻是一猜便知!

他一掌拍在桌上,咬牙切齒。“這老匹夫,一早就存了與朕鬥個你死我活的心思!”

雲裳頷首。是的,早在黎家還沒倒下之前,沐氏父子便在暗中籌謀後路。“黎家倒台,宣妃失勢,都不過是一步步布好的棋。帝君隻當他們怕死,一招一式皆為掙紮保命,卻不知其實早在你動殺心之前,就有人盤算著怎麼讓你死!”她知道這句話重了,他若狐疑,便會引發無限猜忌,自己甚至可能因此而功虧一簣。可是她已沒有別的選擇了,除了將沐家徹底推上絕路之外,再無其他退路。

“沐風行親口對我承認,為了讓我獲寵,令陛下對沐家有所顧忌,他給我下毒,嫁禍後宮。”如願看見他且驚且怒且悟的表情,她心裏暗暗一笑。“後來靈光殿的事,我雖沒有把握證據,卻也難說是不是有人刻意安排……公主說她因此申斥了麗妃,可麗妃,也許是無意中當了別人棋子卻不自知。”

白宸浩麵色鐵灰。雲裳索性全豁出去,咬碎銀牙,但聽自己繼續歹毒:“帝君以為沐風行為何甘願冒著被你殺頭的風險去娶公主?因為元公主的感情打從開始便在他的計算之中。重陽偶遇,雍州意外,一樁樁一件件巧合的難道不像是故意?公主待他當然是真情真意,可他卻知道,若是有朝一日帝君不測身亡——請帝君告訴雲裳:放眼西臨皇室,還有誰比公主血緣更近,更能接掌?”

白宸浩眼不錯珠的盯著她,她則是絲毫都不肯退卻的迎了上去。目光糾結,隻恨不能直直的望到對方心裏。

“一麵鋪平了宮外的路,倘若有變,即刻迎回廢王。一麵又布下公主這一局,真要到了合適的機緣,他便完全可以以駙馬身份行副君之權!”西臨皇族血裔本就單薄,倘若白宸浩真的出了意外,有能力撐起這半壁江山的,隻有錦瀾。“雖說公主隻是個女子,可陛下你別忘了,太皇太後出身雁丘……雁丘祖製,女主天下!”

藏在狐裘下的手,微微有些抖。他緊攥著那幾頁東西,隻覺得有一簇簇火焰在手心裏燒。“沐家將先機占盡,隻怕連姐姐都蒙在鼓裏。這麼說來……朕此刻已然是落了下風,一敗塗地。”

“那倒不然。”她想一想,眨著眼睛這樣說道,“兵者,詭道也。如今沐家心術已被識破,帝君知己知彼,有的是反敗為勝的餘地。”

白宸浩若有所思望她一眼。“我倒不知道,貴妃娘娘竟還是個懂兵法的。”

“臣妾懂的東西很多。”她信口接過話頭,完全不做掩飾。“唯一看不懂的,隻有人心罷了。”見他良久不說話,便又說,“陛下還有什麼疑惑要問的,請問吧。”

他將那些秘密袖進狐裘裏,走進裏間坐下來,很認真的看著她。“這麼說起來,我倒是確實有件事要問你。”

“有什麼話,今日一並都問完吧,臣妾保證知無不言。”

“為何隻是今日?”聽出她話中蹊蹺,他忍不住多看她一眼,“今日之後,你作何打算?”

“匕首,白綾,鴆酒……隨便如何收場吧。陛下若不忍心,臣妾也可以自己走。”她俯身,跪在他腳下。笑得淡然,全然是將生死性命拋諸腦後。“我既拚盡全力寫出這個東西給你,就沒想著還能活著從這宮裏出去。”再說就算出去,她又能去哪裏?

塵世間所有的愛戀糾纏,都不過是一抹稍縱即逝的過眼雲煙。回首看看,原來她從來都是獨自站在懸崖邊上。寂寥,無助,而淒惶。

“雲裳,告訴我。”他捧起她的臉,看著那欺霜賽雪的容顏,“告訴我,你心裏有過我嗎?”這一刻,他不再是孤高在上的帝王,而是隻飛蛾,貿然撞進了情網。“你知道我喜歡你,從一開始就……”是的,有利用,有猜疑,他不知道自己心裏究竟有幾分真情多少假意,但她真的是他命中注定的那個意外,繞不開的一道局。

“有天舒眉突然問我,說倘若她不是薑家的女兒,我還會不會那樣待她。”

那些縱容與恩寵,到底是因為她是他的麗妃,還是因為她是……薑舒眉?又或者,如果她不是薑舒眉,便永無機會成為麗妃。

他沒有回答。因為有些話,一旦說出來了,就是抹不去的心傷。他不想跟她之間生出嫌隙。可舒眉是怎樣聰慧清透的人兒?即便他隻字不答,也還是猜穿了他的心思。“你終究還是更愛那沐雲裳……”末了,她這樣幽幽的歎。“如果我不是薑家的女兒,你也許仍會像現在這樣待我。可就算明知她是沐家的女兒,你卻也還是放不下她……孰輕孰重,我已看得明白。難道說你自己還看不清楚嗎?”

“知道那件事後,我一直不肯見你。與其說是生氣,不如說是心灰意冷的絕望。”她是他人生中最不經意的意外,卻讓他最為動心和迷惑不解。拚了命的把她圈在身邊,可……“我沒想到,千般萬般對你好,時時處處為你考慮,你心裏裝著的人……卻從來都不是我。”他有些說不下去,摩挲在她下巴上的手冷然往回一抽,“我隻想你告訴我,你是不是跟他們一樣,打從一開始便是存心的騙我,利用我?”

雲裳木然的搖頭,麵上浮起一絲苦澀。“不是的。”

“帝君,你是個好人。”她這樣看著他,隻覺得舌尖上都是酸澀的,“我不知道我的心……一如你看不清自己有幾分認真,我說不清那些利用和騙……但我知道,你待我好。”從未有人如他一樣,視她如世間珍寶。溫柔的嗬護,霸道的寵溺。他給她的愛,也許不夠滿,但已經是此生能夠觸摸到的最多了。

“謝謝你。是我對不起你。”她看著他,哽咽著落下幾滴歉意的淚。“倘有來生——”

“我不要來生!”那隻手突然攥緊了她的手臂,白宸浩盯著她的雙眼,一字一句,不容置疑。“我不要什麼來世之約,我不想聽那麼虛幻的東西!我隻要你告訴我,現在你心裏——還記掛著那個人嗎?”

沐風行?

搖頭。含淚而笑。倘還有哪怕一絲牽念,也不會拚盡全力,不惜如此這般。既然他都沒給自己半分留餘地,她何必再給他留……“心碎如飛灰。臣妾與他,從此隻是路人而已。”

“好。我會等。”不容她有半分辯駁,豁然起身,高高俯視她的脆弱,“無論多久,我都會等你……等你愛上我。”

轉身往殿門走去。行至門口,突然又停住了腳步。冬日的朔風洗盡了聲線裏的溫柔,帝王傲岸的身影,隻丟下一句冷冷的命令。“好好的活著,沐貴妃。朕要你好好的活著。”

“行到這步田地,總該留著命去看一看他們的結果!”

結果來得比她預想更快。

隔日帝君便駁了沐梓榮辭官的折子,冬至夜宴又詔錦瀾夫婦進宮團聚,然後借麗妃有孕之事推恩近臣,升了麗妃哥哥薑煥做兵馬大元帥——緊跟著,借口京內無人可信,不由分說的將皇城戍衛重任一把扔給沐風行。

一連串的雷厲風行,看得旁人雲裏霧裏,就連錦瀾都忍不住問他這是何意。

白宸浩卻隻是曖昧的一笑,袖手不語。

於雲裳來說,此後一切,都如行在夢裏。她明白,白宸浩那句“我等你”是認真的。因為打從她把那份冊頁遞給他的一刻開始,她便沒有了任何的利用價值。他卻仍不肯放手。偶爾顧影自憐時想起,她對著鏡子裏的那張臉笑:“你看,你多幸運,我始終沒能盼到自己想要的那份回報,可你……這麼多年了,始終有人在記掛著你。”

古鏡紋絲不動,映照她如花的容顏。她不知那女孩兒在何時離去,恍惚是在她將一切構陷成型,推到白宸浩麵前的那夜……

睡夢中一抹清淡的微笑立在床邊,她身上的白衣還是十一歲那年的那件,卻不再有血色,幹淨如雲朵。

那女孩兒走時跟她說謝謝。她說我會在天上跟娘親相會,牽手共看他們那些人的結局。輕輕的一句抱歉:是我執念禁錮糾纏,耽擱了你。此後這件皮囊便是真正歸你,明媚鮮妍容貌,富貴榮華後世,雖不能補償萬一,卻已是我能給的全部。

那一刻她不清醒,心中卻再也沒有恐懼。一絲暖意漾過,她伸手去拉她的裙角……

卻再也握不住,驚鴻片羽。

她在夢裏安慰自己說,也許對於雲裳的魂魄,這已經是,最好的結局。執念已破,她可以歸去,與母親在另一個世界裏團聚。而醒來後的那些冰冷與現實,血與火,你死我活的結局——此生所有沉重,盡數,隻歸於她自己。

完完整整,清清醒醒的自己。

她的心不再是木頭,可胸腔裏跳動的東西,卻夜夜都像是藏在冰裏的火。她知道自己已經做完了一切……命運的弓弦已被撥動,離弦之箭,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