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3章 如夢令(3 / 3)

隻是,不知為什麼,眼前一切的變化,都不能讓她感到半點安慰。

來年春風起的時候,她對白宸浩說,想去寂玄山看花——彼時她站在琴微殿盛開的桃花底下,一襲秋香綠的裙子,回首看他:“如果我告訴你,我曾是隻妖,你會不會怕?”

第一次鼓足勇氣,試著去觸摸他給的溫暖。坦誠以待,雖還做不到十成,但起碼不再瞞他。記不清故事從何處說起,看熱鬧的那個午後,貪念引出的交易,她答應幫她複仇後身不由己,愛上了沐風行卻又被他拋棄……

點點滴滴,如清風細雨,於一樹桃花下娓娓道來。末了她望著他,笑問,“如果因此而有所顧忌,事成之後,可否放我歸去?”

他搖頭。“你知道,我不會放你走。”沐家女兒也好,妖也罷。她是什麼,他不在乎。攬她入懷,“我會一直在這裏,陪著你。”

同樣的話,她也曾對沐風行說過,可他選擇推開她,哪怕明知她不是雲裳……帝君,她抬起眼簾看他,那樣篤定而溫柔的微笑,多疑如他,竟沒有半點遲疑顧慮?他究竟是有多愛她,竟肯去犯這種傻?

“可你愛的並不是我。”到底還是忍不住,喃喃的說出那個最放不下疑惑。“你見過的那個沐雲裳……已經不在了。”

“傻瓜。”他正色起來,“時至今日,你還以為我愛的隻是……多年前的那段回憶?”

“可我——”

他吻上她的額頭,順手折下一枝桃花。“花開堪折直須折。你肯回心轉意,也是老天待我不薄。你方才說,寂玄山是吧?好,既然你喜歡,那朕便陪你一起去看花……”

回眸繾綣之間,她看見鋒芒寒光閃現。

麗妃有孕在身,不便出行。此番巡幸寂玄山,與帝君同行的,本來就隻有她一人而已。可他偏叫了錦瀾夫婦同去——理由倒也冠冕,沐駙馬掌著禁軍內侍,理所應當陪同護駕。

太淺顯不過的刺探,卻也是彼此間最後唯一的機會。

他知道,她知道,錦瀾知道,沐風行自然也不會不知道——

回過神來的時候,她坐在山間大營的帳子裏冷笑。她雖早早軟禁了敏珠,因此不再能夠輕易得到沐家的消息,但那些隱藏在靜水深流之下的機心,彼此間頻繁往複的調度和安排,她一一看在眼底,不拉分毫。對帝君,對沐家,這一夜都意味著再也避無可避。

若非你死,便是我亡。

她知道自己應該冷眼作壁上觀,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月上中天的時候,突然按捺不住自己,想要見他一麵……

一念既動,便再也壓不下去。

或許。站起身來轉身出去的時候,她從妝匣裏抽出一支笛子袖在手裏。或許這是今生,最後一次見你。哪怕是我將你送上絕路……她突然有些茫然起來。原來竟會是這樣嗎?她竟然是這樣想的?到了最後的時刻,才看見自己心裏隱藏最深的一點真:竟原來我拚盡了全力百般的恨你,仍是因為……放不下而已!

已經太久沒有過這樣的夜。

寂謐。安詳。靜到可以聽清彼此的心跳,靜到連對方掌心沁出汗珠的細微變化都能夠察覺。

沿著曲折的山路上行,荒草裏踩踏出斷續蜿蜒的小徑。他牽著她的手一直往上走,走了很久才終於看見山巔。

山頂有樹,是海棠。

白色的海棠。

不止這裏。整座寂玄山。無論山腰還是山腳,又或是這高聳入雲的山巔。乃至放眼望去,層疊伸展的無垠山巒之中,四處迎風而立的,俱都是這開滿白花的纏絲海棠。

西臨尚白,海棠是國樹。凡是有水井和人家的地方,必有白海棠花。

她甩開他的手,拎著裙角跑到樹下,“知道我為什麼找你來這兒?”

腳下是平坦順滑的草甸,但海棠樹後一丈多遠便是絕壁懸崖。他有些擔心,慌忙向前趕了兩步,拽住她的衣袖,“為什麼?”

“寂玄山是我的故鄉。”回眸淺笑,纖柔的手臂攀住那棵老樹的枝幹,另一隻手則拔下了發髻上的鳳簪。不待他反應過來,金色的鳳凰已然展翅飛入了山穀。如瀑的青絲順勢在半空裏畫出一道優美的弧線——她咯咯地大笑起來,眼底如不諳世事的孩子一般純良。“我出生在這裏。葉落歸根,論理死也該死在這裏,你說是嗎?”

“別胡說!”

沒有胡說。她真的是生於此地——雖說當時還小,但她清楚地記得:當年被人從山上帶走的時候,因為受傷疼痛難忍,她在肩夫背上瑟縮著抖成一團的模樣。

滴滴答答的晨露是她的眼淚。簌簌的花瓣落滿了行者的肩。

“那老頭兒雇了兩個腳夫,輪流背著我下山。然後我們上船……”伸手,她指給他看山下湍急的遇龍江,黑黢黢的暗夜裏,隔得那麼遠,連江上的漁火都看不見。兀自苦笑,那麼多年過去,原來隻有它沒變。“沿著這條江順流而下,一路走走停停。最後,他們把我帶到了絳龍城。”

那便是命運,最初的發端。

鬆開攀著樹幹的手,走到離他不過半尺的地方,認真的抬起頭,看著他的臉。“你知道嗎?我等了很多很多很多年,才遇見你,遇見一個掌心的溫暖……”話音裏有哽咽,卻緊抿雙唇狠狠壓製著,“可你卻那麼狠心,將我一把推走,頭也不回。那麼多年的感情,說不要就不要了麼?”

“沐風行,我到底做錯什麼?難道說愛上你……也有錯?”

“雲裳!”

“夠了!”他的喝聲不但沒能讓她恢複理智,反而變得更加歇斯底裏起來。“雲裳”二字徹底擊碎了壓抑多年的情感,那些憋在心底裏的話,如冰雪銷蝕時的江水,瞬間迸裂。

避無可避的命運,她再也不想躲。

就像她眼底赤裸的眷戀,一一鋪陳在臉上,逼得他無路可退。

“不要再叫我雲裳!沐雲裳沐雲裳沐雲裳,你知道我有多恨這個名字嗎?如果不是因為這三個字,你——”

她終於再也控製不住因激動而不停顫抖的身體,彎著腰蹲了下去。眼淚劈劈啪啪落在緋色的裙擺上,洇開一朵又一朵深沉絢爛的花。胸口仿佛被獸爪撕裂般,惡狠狠地疼著。後半句未出口的問話硬生生噎在了喉頭上。唯有眼淚,徹底決堤。

倘若沒有那三個字,會怎樣呢?真會有她期待中心無掛礙的單純相愛嗎?

如果她從一開始就不是雲裳,不是沐家的女兒,隻是一個毫不相幹的旁人,驚鴻般偶然的降落在他生命裏,這段波折無休卻不能回頭的命運,是否真的會……完全不同?

眼淚冰在臉上。她終於抬起頭來,“算了。我是誰早已經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你知道,這一程可以對望的美好,已經走到最後的終點。

月亮開始落下去的時候,風行聽見隱隱的廝殺聲。飄忽的響動,似乎很遠,又好像很近,幻覺般循著山風從耳際刮過去。

他心裏猛然一驚!

遽然回首。不知何時,山下的兵營裏竟燃起了火光。

一顆心迅速沉將下去。——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隻比他預計的要更快。

“帝君的性子到底是更急些。”她在身後,幽幽的歎。“他動手的速度比你快,也比我預想的快……甚至都不肯等天亮。”

沐風行回頭看她一眼。“這便是你想要來告訴我的?”

搖頭,她淡漠的笑起來,“你該知道這事都有誰在背後推手……事到如今,你覺得我還會幫你?”她早亦不是他手中的棋,“我來,隻是來看這結局。”

黢黑的夜裏看不見血。但不過轉眼的工夫,淩亂的腳步聲已然漫過了山崗,鎧甲與兵刃碰撞發出鏗鏘的脆響,蜿蜒的火把漸次逼近,慢慢將眼前這片山林照亮。

訓練有素的黑衣人做扇形包抄,緊接著弓箭手們也圍了上來。眾人簇擁下的那個男子,此刻已然是勝者的姿態,而緊隨在他身後的女子眼中則隱著無限的淚光。

沐風行笑了笑。

他知道錦瀾不忍心看著自己送死。但這一刻他更明白,在這個世界上,她心裏唯一在乎的男人,其實隻有她身旁那個英武的帝王。

走到這一步,早已經沒有什麼舍與舍不得,放與放不下。

隻是用眼神示意她不要難過。

而後,出乎所有人預料的,他轉身,一把扶住了雲裳的肩。

幽幽一歎,渺若風煙。俯身在她耳側,聲音極輕卻又無比的清晰。“如果這是賭,我已押上全部身家作注;如果這是戲,華美開場之後,這一出已然將要落幕。”他捧著她的臉,像看著世上最珍貴的瑰寶,一字一頓道,“可是你知道,這不是賭,也不是戲,這是我自己選擇的命運。”

猛然舒臂,他將她緊緊抱住。蠻橫的力道容不得半點反抗,仿佛要硬生生把她揉進自己的心髒裏去。

“這是我自己選擇的命運。無處躲藏,無法避讓。——就算明知是條死路,我也隻能走下去。”

眾目睽睽之下猝不及防的一抱,來得太過突然和猛烈。雲裳完全沒有準備。狂亂的心跳和巨大的幸福感讓她覺得自己好像踩著雲朵在飄,可下一刻,沐風行伏在她耳畔迸出的話卻又像是冰箭冷雨,點點滴滴敲打在她心尖上,“快!抽出你懷裏的匕首刺我一刀,馬上回到他身邊去!”

“就算輸了全部也沒關係……至少,保得住你!”

“事到如今,我還會指望有人來保全麼?”狠狠的推開他,她眼裏含著淚,嘴角滿是嘲弄,“是我給你選了這條路——你以為我會欠你這個人情,讓你保全我嗎?”

“沐風行,你太小看我。”她說著,慢慢退後。

身後便是懸崖萬丈。就連錦瀾都看出不對,忍不住緊張,“雲裳!”

“事到如今,我終於可以,安心的歸去。”溫婉的笑,坦陳在她美麗的臉上。回眸遙遙看一眼帝君,“陛下的愛,我隻能等來世——”

“不!”

兩個男人同時大喊,卻終究是白宸浩更快一步。一個箭步上前,他衝著她吼,“我說過我不要來世,我隻要現在的這個你!”

遲了,就在他們衝上前來的瞬間,雲裳的身子已經滑下了懸崖。整個人在夜風裏淩空著擺蕩,隻有一隻玉手,仍緊緊攥著海棠樹盤曲的樹根。

“不要做傻事!”

“把手給我!”

又一次的異口同聲,又一次的不約而同。

她抬起臉來,靜靜看著麵前的兩個男人。他們臉上寫有同樣的焦灼,他們伸向她的手臂,都跟她的內心一樣真誠。

他愛她,他不愛她。

她在夜色的黑暗裏慢慢的笑了起來。“你看,這一次,終於輪到由我來選擇命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