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冬天第一片雪花飄落的日子,清思殿裏的書案上攤著一件令帝君棘手的奏章。
是沐相親筆所書。措辭小心翼翼而又懇切異常,說是近來漸覺年邁,仔細回想之下,覺出自己行事之迂腐和不妥來,怕是日後難有餘力替君分憂為國擔當,因此有辭官歸隱,頤享天年之願。
白宸浩看著那一行行的字,想了很久,還是沒有下手去朱批。
撂下筆,拂身起來,踱步出了正殿,眼前已是一片皚皚景象。細密的雪珠兒被風吹著打在臉上,靜謐,涼,帶著絲猝不及防的慌張。
習慣性的舉頭望一眼高處——直到看清了明霞殿的飛廊,才猛然想起錦瀾早已不在宮中。他另賜了她富麗堂皇的公主府邸,大婚後她便搬了出去。
心裏紛繁的情緒很難在短時間厘清。他想找個人說說話,可舉目四望,現如今這整座皇宮裏隻餘下寂寥空洞,再難尋覓一個知心知意的人。目光不自覺的瞄一眼琴微殿的方向。可也隻是在那片屋簷上短暫的停留了一瞬,很快就調了開去。
“既然想著她,何必又回避?”身後鶯聲軟語,身披白狐披風的女子嫋娜俏麗。是麗妃,不知何時,竟悄無聲息的站在了他身後。“何苦這麼騙自己?”
“你來的剛好。”他有些心虛的避過她的話頭,背身往內殿走去。“朕正想找個人說話。”
“陛下想找的人,不是舒眉罷?”她憋著一絲壞笑,故意趣他。“你分明是想去——”
“行了。”佯怒看他一眼,敲敲案上奏章,“跟你說正事呢。”
薑舒眉湊頭過去,就著他的手把那奏章草草看完。“咦,這倒真是奇了,老狐狸吃錯什麼?一夜間轉了性子?”鳳目中寒光一閃,到底是露出武家女子那股子狠勁兒來,“休信他的!陛下的意思?”
“朕吃不透他在打什麼主意。”想要抽身,早不退後。甚至錦瀾下嫁,仍不肯輕易撒手。他明白沐梓榮在怕什麼,他是怕他放了權柄,自己反而更下殺招。權力是手心裏最後一根保命稻草,那老狐狸忖量著自己心思,明知他不會輕易放過,卻使出這麼一招……
“以退為進?”麗妃蹙眉,“知道陛下不放心他,卻也知道你肯定會顧忌著公主的情麵。或許是想通了,放權歸去,保個平安終老?——又或者是公主說了什麼?”
宸浩搖頭。沐梓榮沒那麼傻。若是隻為保平安,完全可以不讓步這麼大,以沐相的聰明,完全可以將所有的退讓都隱匿在不動聲色之間。
他苦笑了一聲,不得不歎沐相這一招實在很高。針鋒相對,彼此不讓的時候,他心裏比任何人都明晰自己該如何處理。可當對方猛然做退步姿態想要抽身時,他倒反而有些看不明白了。
“或許有個人能替陛下分憂。”
他看她一眼,“你若想說琴微殿……還是免了。”
麗妃正色起來。“不說哪行?我來,可是要順道替人傳話的。”
“傳話?”
“沐貴妃打發了人去找我,說是想要求見陛下。”錦瀾離宮後,麗妃統攝六宮權柄,雲裳的貴妃高位自失寵後便是個有名無實的擺設,雖說初時無人留意,也沒人知道她是為何失寵,但這半年光陰下來,宮裏那些雙勢利的眼睛都不再往她殿裏多看。
“朕不見她。”他回到禦座上,一臉冷然。“還有,以後再有這種話,不必來傳。”
麗妃歎了一歎,“僵了半年,帝君還是不肯回心轉意?”
“難道你還盼著朕回心轉意不成?”他瞪她一眼,“朕的麗妃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賢淑體貼了?”
“陛下要是覺得臣妾隻會耽於兒女心事,婦人見識,未免太將舒眉小看。”她挨過來,貼在他身側坐下,“聽我一句勸吧。遠了不提,單說眼下這樁事。公主已是沐家媳婦,說什麼都難免尷尬,臣妾又是幫不上什麼忙的……若為大局著想,還得去問沐雲裳。”
“說得好像少了她不行一樣!”
見他生一臉悶氣,麗妃揚起一道嫵媚的笑容,“別人不明白,可我總不至於不懂你的心思。你呀,嘴上咬得硬,可心裏壓根就放不下……說到底,不過是氣她心中另有他人罷了。”冷情如他,卻也總有如斯多情的一麵,那時明明已經暴怒到不能自控,卻仍咬著牙隻字不提,甚至不舍得將她秘密鴆殺。
“她心中另有他人,朕就更不需要再抱幻想。”不殺已是天恩,冷待終老,任其自生自滅也罷。
“陛下錯了。”她搖頭道,一忽兒隻剩下兩人間最親昵的呢喃,“哎,宸浩,你不懂女人……”
他看她一眼。她卻絲毫都沒有收聲的意思,“你可知我方才從哪裏過來?正是琴微殿。沐貴妃這半年一直閉門習字。臣妾剛剛看得分明,一疊一疊的字紙上,無數遍君若無情我便休。”因著這一句,麗妃心裏有些戚戚。
“你怎知她不是故意寫了,引你去看?”
“字好作假,人心卻難欺瞞。”自來隻有女子最懂女子心思。此番情殤,於沐妃,怕也是傷筋動骨大傷元氣的了,她整個人憔悴得不像樣子,瘦得連她看見都忍不住心生憐念。麗妃把手放在那奏章上,“所以我說你不懂女人。愛得越深,恨得越狠,狠到極處了,便什麼都豁得出去。”仔細回頭一想,竟又有些欣賞起沐雲裳來。荏弱隱忍之後,更有傲然筋骨,剛烈過人的一麵。誠然,她薑舒眉也不是什麼單純女子,行事沒有半點私心計算。這一點,方才在琴微殿裏便對她直接挑明:當日故意審給白宸浩聽的那段,已是掐頭去尾,瞞下了諸多不可告人的節點。
帝君並不知道這沐妃其實是隻妖。可是她知道。本以為這樣能多幾分掐住她的把握,卻不料沐雲裳隻是淡淡的掃她一眼,“我無所謂他知不知道。”
那一眼讓麗妃看清了她心裏藏著的絕望。那雙眼底,藏著無盡的怨,灼灼的恨,不甘命運擺布的掙紮,磨刀霍霍的機心。還有……拚盡全力豁出一切,再也不肯回頭的決絕。
一瞬之間,仿若靈犀輕點,心內通徹。她仿佛在那雙眼睛裏看見了多年以前的自己,也看見了兩山對望的惺惺相惜。
“陛下以前跟我說過,沐雲裳為母報仇,一心盼著沐氏榮極,隻是顧忌著她哥哥。——她此刻恨極了沐風行,這情誼已不是牽絆了,更不會反回頭去護著沐家。她對我說有大事要求見陛下,隻要陛下肯見她一麵,哪怕立時要了她的性命她也無怨。我想,一個連自己生死都拋下的人,再沒什麼可顧忌。還是去見一見吧……也許她真的能幫上什麼也說不定啊。”
他仍是沉吟不語。
“若隻糾纏於她的過去而放不下麵子,不願見也就算了。”麗妃想了想,到底還是決定用這話震震他,“但要是你心裏仍還記掛,見一見,沒準是個新開始的契機。”
他終於抬起頭看了她一眼。“你倒好像很樂意撮合我們一樣。”
麗妃撲哧一聲笑了,“我們是誰?誰是我們?行了——死要麵子活受罪。我跟你照實說了吧,走到這一步,我還真是不防她。別說沐家這位是做不了皇後的了,就是她能做,我也無所謂。你再怎麼疼她喜歡她,也不會輕易把我給丟下。既然你不會丟下我,那我些怕什麼?”說著,玩味一笑,拉著他的手撫上自己小腹,“再說,你就是丟下我了,能丟下他麼?”
見他眼底燃起雀躍的欣喜,麗妃這才柔聲笑起來。“去琴微殿隻是順道,我來,其實是要跟你說這個消息。”
“有多久了?”
“剛兩個月。”
他輕輕將她攬在懷裏。“我記得當年你說過,薑氏女子,天生傲骨,從未想過要與他人做妾。隨我入宮這些年,雖然你知道我心裏從未輕視過你,但到底還是因為名分而受了太多委屈……舒眉,跟我說實話,你可曾想過皇後之位?”
“想過。”她把頭埋進他懷裏,“但你不給,我不會要。”
宸浩輕輕的摩挲著她的肩,狐裘順滑,她伏在他膝頭,宛如一隻溫馴的小獸。外麵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冬日的夜,靜闃而漫長。隻有沙漏流逝與雪珠兒打在屋簷上的熹微聲響。溫存良久,他終於再次開口,“帶話給你哥哥,叫他早作準備。”
“兄長那邊,時刻待命。”
“事成之後……”他抬起臉來,望向深不可測的黑暗,眼中精光一閃,“朕要親行大典,讓你明正言順的成為一國之後,從此與朕並肩!”
到底還是又到這裏來了。
小雪初晴,琴微殿前一片金光燦爛。他看見雲裳跪在自己腳下,跪在積雪輝耀的光影裏。半年不見,她竟消瘦得像一張紙片。
“起來吧。”信步踏進內殿,身後早有心腹伸手摒退周遭閑雜人等。暗衛層疊鎖禁,誰都不許上前。
雲裳就站在他身後。如她所願,現在,隻剩下他和她兩個人了。“謝謝陛下肯來這裏。”她麵上一片素白,連絲血色都沒有。可往光影交疊之處一站,陽光從身後灑過來的時候,還是美得能耀花人眼。
“麗妃說,你有話跟我說?”
“是。”她恭謹的跪下,“臣妾今生餘願,便是能跟帝君見這最後一麵。”
他心裏動了一下,卻仍舊沒有回頭,“沒人要你死。”
“臣妾明白,那是帝君仁慈。”她笑了笑,走近兩步。“念著往昔一點緣分,始終都沒有為難雲裳。”麗妃都告訴她了,那些暗線、猜疑,如何布下的耳目,他又因何而失控暴怒。
她走近他,默默注視著那道背影,輕聲說,“是我對不起你。帝君有什麼話,盡管問吧……關於沐家,雲裳知無不言。”
他轉過身,將那一卷奏章塞在她手裏。“自己看。”
雲裳很快看完。然後抬眼看他。“陛下因此而迷茫?”
“你覺得你爹想幹什麼?”
“我不知道。”她慢慢吐出這幾個字,見他有些失望,卻又了然的笑起。“但有一件事我很肯定。”
“什麼事。”
“聲東擊西。”
白宸浩點點頭。沐梓榮這個人他了解,從來是任何事都能在腸子裏能繞出幾個彎的,且對權勢極度執迷,斷不會輕易撒手。他不是看不到聲東擊西這層,他想知道的是……他用這種手段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到底想要藏匿什麼東西?!
“野心。”輕薄的兩個字隨意飛出她的嘴唇。“帝君以為他想做什麼呢?倚老賣老,仗著幾朝的根基,功高震主,一味跟你擰著幹,繼續玩這種你進我退來回拉鋸的把戲?又或是天真到權傾天下猶不足,仍想著加個官再圈些黨羽嗎?”
劍眉深蹙,他沉吟著。“你是說……”
那樣的狼子野心,他不是沒想到,也不是沒防過,可明明暗暗的交手多少回,這件天大的事兒,到了也沒落實過什麼把柄在他手裏。
“一世為臣,這富貴榮極,沐家已經做到頭了。”她看著他,臉上一片混沌不清的笑,“接下來,與其戰戰兢兢地的繼續做你白家的臣,倒不如……”倒不如放手一搏,將這江山,易姓更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