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 訴衷情(3 / 3)

“記得那年在飛天城的時候,尤神醫跟我說過。”他緩緩的開口,麵上仍舊沒有半分多餘的表情。“你自從打樹上摔下失憶了之後,整個人便有些混亂。”

她愣在那裏,隻聽他繼續說,“他開了好多藥給你,你嫌煩,後來就沒再吃下去……當時我覺得不吃也沒什麼。可如今看來,到底還是落下病根兒了。”

如花的容顏上一片灰色,櫻唇禁不住有些哆嗦。他什麼意思?當她瘋了麼?精神錯亂所以才這麼說?

“你知道我說的是真的!”

“這席話。”他抬起眼來,目光從她臉上滑過,命令式的口吻:“你沒說,我沒聽過。”

一個踉蹌。有顆圓而硬的東西硌在了腳心。她腳下一滑,摔倒在地。

地上散落著玉色的圓珠。她想了好久才回過味兒來,先前那一聲仿佛脆裂的碎響,是她在萬般心痛之下,揪斷了腕上的白瑪瑙手串。

再抬起頭來時,沐風行的身影已經消失在了碎香園大門外。她獨自坐在地上,瑟瑟的笑了起來。隻當她沒說,隻當他沒聽過。原來,即便告訴他真相,他是選擇仍然是將自己遠遠地推開……

沐風行,我隻是想找到一條通往你心裏的路。隻這樣簡單的一個祈願,為何卻要求的如此痛苦艱難?陰謀,利用,角力,荊棘。所有的一切我都不在乎,可為什麼,你卻連最簡單的一個回應都不肯給我?

“為什麼!”

“你知道你的抉擇意味著什麼嗎?”

似發問,又似自問。她喃喃自語了幾句,忽然仰頭大笑起來。直到笑得喘不動氣,直到整個人都癱軟在地上時才停下來。“我贏了沐雲裳又能怎樣?”她站起來,走到外麵,站在當年達成契約的那塊青石上,緊緊抱著白海棠的樹幹,笑裏帶著淚,“到底還是,逃不過——”

森然抬眼,望向遙不可知的蒼天。“既然我已沒有未來。那麼,你這一程命運,此次由我抉擇!”

大雨已經停了。

遠遠還有幾聲悶雷傳來,卻已是極遠了,完全蓋不過眼前池塘裏青蛙們的奏鳴。清涼水汽過後,溽熱升騰。

盛夏的夜幕,悄無聲息的從肩頭上籠罩下來。

一燈如豆。

四壁沒有窗口的暗室,屏風前兩條對視的身影。一坐,一跪。昏黃的燭火掩映著太多的黑暗,以至於就算近在咫尺都看不清彼此臉上的表情。

“奴婢所見,就是這些……”跪在地上的宮女囁喏著,不敢抬頭看坐著的人。“娘娘,小的所說字字屬實,沒有半句虛言。”

“你下去吧。”良久,燭火抖了一抖,坐著的影子站了起來,“不用擔驚受怕得像個要死的兔子一樣。我既肯放你活著走出這間屋子,以後自然不會有人敢讓你為難。”

“奴婢謝娘娘恩典。”

宮女退下去,她轉身去看屏風後坐著的另一個人。

帝君。

白宸浩此刻已是麵色鐵青。怒斥的眼神望向她,“你該知道,我最恨後宮算計!”

“是不是臣妾在算計,陛下心如明鏡。”麗妃不卑不亢,朗聲應答,“我雖嫉妒,卻也不至於淪為愚昧婦人。一切全隻為大局……帝君心明如鏡,臣妾所作這些,隻是為了防範。我怕她是沐家布過來蠱惑陛下的棋子!”

暗中加派了人手密探,卻不料竟然是這樣一個結局。又或者……目光不及的所在,麗妃隱隱笑開,這件事確實出乎了他的意料,但對於她,並非是想不到。那宮女原本就是她安插在沐雲裳身邊負責監視的眼線,琴微殿裏的一舉一動,點點滴滴,早就探聽明晰,不差分毫。

長久以來,白宸浩對待麗妃都是格外不同,她做什麼,他從來都不刨根問底,但此時急怒之下,卻難免有些咄咄逼人。“你敢說你沒有私心?”

“臣妾當然有私心。”冷若冰霜的一句,她傲然抬首,看他的眼神裏,沒有半點恐懼。“可是,帝君覺得我的私心又會是為了誰呢?”

白宸浩語塞。他打量著她,緊繃的麵色慢慢趨於緩和。“每一次都是這樣。回回都被你氣的半死,卻又總是拿你無可奈何……”

麗妃嫵媚的笑起來,“誰叫陛下明白舒眉是一心為了你呢。”見他不再暴怒,終還是將話頭牽回雲裳身上。“我雖是有點私心,這會兒卻是真的放心了。”

帝君眉頭深蹙。“怎麼?”

“沐妃雖有二心,卻不是顆破軍之棋,於大勢無礙。”

是的,雲裳並不是沐家布局的棋子,這讓他舒開心底那最後一絲懷疑。可她……方才宮人稟報的話在耳際回響著。那樣驚世駭俗的逾越,藏在她心裏的那個人……他緩緩靠著椅背,隻覺心裏好像被什麼東西碾過。

我對你,千般恩寵萬般好。可到頭來,你心裏牽掛的卻始終是另一個人。

自嘲的笑容逸出嘴角。原本頹然垂落的左手忽然抓住麗妃近在咫尺的柔荑。“姐姐說的沒錯,我身邊可以信的女人,除了她,便隻有你了。”

“難道說這還不夠麼?”麗妃俯身把他的臉捧住,貼在自己胸前。“至少陛下知道,眼前這顆心,永遠隻為你在跳著。”

苦澀一笑,他用力摟緊了她的腰。心裏有個聲音一直在盤旋,絕望,又不甘。不,不夠。縱然眼前的人有千般萬般的好,他最最想要攀折的,卻始終都是另外那一朵花……

八月裏,一紙詔書落下,元公主錦瀾,許嫁沐風行。

一石激起千層浪,前朝的波瀾自不必說。後宮花團錦簇的熱鬧裏,倒是真沒幾個人留意到沐貴妃已遭了帝君的冷遇。不知從何時開始,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她進宮之前,臨芳殿仍是帝君最愛流連的所在,麗妃娘娘依舊如皇後尊寵,傲然六宮之上。

雲裳變得很少話,每日隻將自己關在房裏,連敏珠都很少留在身邊。她不再練琴,轉而迷上了抄經習字,每日都要在書房裏苦心研習上好幾個時辰。——那一遭關鍵轉折之事,雖然誰都沒有說破,但敏珠還是很快就查清了症結所在:宮女采綠是麗妃娘娘一早釘在琴微殿裏的耳目。

到底不甘心,尋個機會將此細細報給雲裳聽,孰料她卻是恍若未聞一般,埋首繼續抄經。直到她問得急了,才隨口應一聲:“罷了,隨她去吧。”

後宮算計,永無止息。就算去了采綠,也總會有別人。

這宮裏人心險惡也不是頭一天了。女人間機關算計的事,她自來就不愛用心,此刻更加不放在眼裏……停了筆,眯眼打量了一會兒絹紙上泥金秀麗的字跡,嘴角流露出一絲詭秘的笑意。

公主的婚期定在十月。

不出所料,出於那層避嫌的考量,沐風行已然上書辭去大部分的官職。大婚一畢,他身上剩下的便隻有個駙馬的虛銜。沐家那邊四平八穩,一片欣欣喜色,雖然到了這個地步,誰都看得出沐相辭官才是明智之舉,可沐梓榮到底還是舍不得輕易放手。根基未動,富貴榮極。他仿佛是在賭,賭帝君對元公主那一點顧忌,賭這一場聯姻,能使情勢不至於走到兩敗俱傷的結局。

雲裳知道,雖然眼下沐風行還有些急流勇退的餘地,但對她來說,情勢卻已是拉滿的弓弦。

隻差一點……很少的一點點!

她繼續埋首抄經。字字虔心。這是給元公主大婚備下的禮。她誠心的祈禱,盼他們能平安和美,攜手終老!

抄著抄著,忽然想起那年跟他在月老廟。參天古樹垂下萬條紅絛,紅線牽的字條上密密麻麻寫滿了祝禱。歸結下來,攏共不過是這麼八個再普通不過的字。

當時她便感慨:多簡單的一個願望。卻有那麼多的人求不到。

抄到極累的時候,她從抽屜的夾層裏抽出那本薄薄的冊子來。思忖上好一會兒,才在上麵又添幾筆。燭淚點點滴滴,一直燒到天明。她摩挲這手中薄薄的冊頁,輾轉反複,獨自坐在窗下,一直挨到太陽升起。

眼圈一日日烏青下去。容顏憔悴,衣帶漸寬。敏珠隻當她是因為失寵而心生怨鬱,卻不知她心裏藏著多大的一個秘密。兩個月的光陰便這樣隨著一卷卷經書被抄了過去,再次從冊頁上抬起頭來的時候,已是滿山紅葉深鎖宮門,秋光如琥珀般晶瑩剔透。

良辰美景,她換上最隆重的貴妃吉服,鎮定自若的前去觀禮。

遠遠看看他們怎樣眉目傳情,執手相牽;如何結發合巹,共訴誓言。人群背後,笑吟吟道一聲恭喜。話音落下的時候,心裏暗笑自己。原來,徹底把自己鎖進假麵之後,這一切做起來竟是那麼的容易。

婚禮的間隙,她留意到白宸浩一直看著她。似有若無的目光繞過來,她卻不動聲色的回避。采綠跟他說了什麼,全部的真相,來龍去脈的過往他到底知道了多少,此刻於她,已不重要。

她隻是默默的等,暗暗的急。強忍著所有的情緒一點點歸攏梳理自己。她知道她需要一個機會,一個將手攀上弓弦,猝然放出那支長箭的契機!

寂寥的長夜裏,她對著月光下的銅鏡,對著鏡中怨鬱看向自己的那個女子,微微的眯起眼來,不動聲色的笑。

“你雖不能再掌控我,卻也不必灰心喪氣。”眼底的冷意,從未如此之清晰。“我不是你的棋……但這一程結局,倒是真的會如你意。”

鏡中眼眸亮了一亮,“你當真?”

她點點頭。“縱使死別,亦不生離!”從他絕情而去的那一刻起,她便不再是隨波逐流身不由己的花朵。人人當她是棋,就連他,對她都不再疼惜。她找不到理由再去壓製自己。

她要親手放出那隻箭,卻不是為了她——“恨意令人清醒。”她對著那鏡子說,“急切無用。想成大事,需得耐下寂寞,慢慢謀算。”

所有道理都是他教的。那年在城外,他帶她看焰火,五彩斑斕的花朵在頭頂炸開的時候,那個人握著她的手心,輕聲對她說:暗夜綻放在天幕的煙花絢麗,背後卻藏著無數能工巧匠的良苦用心,必須要將無數顆的珠藥密密匝匝一起鎖緊在封閉的匣子裏,才能在點燃引線的瞬間炸開最最絢爛的回憶。

一如寂玄山上漫山遍野的海棠。憋了整年的力氣,隻是為在春風拂過的某一時刻,突然間怒放出美豔招展的花枝。

花如是,火如是,人心,亦如是。

拚盡全力,開到荼蘼,寧要一瞬粉身碎骨的絢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