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澀澀的開口,第一次對人說起那天早晨看見過什麼。
沈大將軍騎著駿馬從城門下走過,英姿勃勃的背影上寫著誌得意滿。身後不遠處的馬車裏端坐在已是他夫人的錦瀾——清風吹起車簾,他不偏不倚的看見,那張魂牽夢縈的容顏上,鋪陳著心如死灰般深刻的憂傷。
就在那一刻,風行突然明白了什麼才是自己應該做的。不是沉淪,不是痛怨,而是徹頭徹尾,再不回頭的改變。
“隻有權力,才可以讓我與她並肩。”他為此不惜一切。誅心,計算,原本鄙棄的東西,全部一一重頭修煉。男人的世界裏隻有勝者為王,朝堂上永遠的旋律隻會是征戰。他慢慢學會比父親更加陰狠的手段,不動聲色布局,將心事埋進一層又一層的虛情假意。
沈遠心不能一輩子都是常勝將軍。他年輕而有決心狠勁,終等得到……得償所願的那天!
隻是萬想不到,後路曲折漫長,隨著時光的荏苒,自己已與初衷越走越遠。夾纏在數不清的機心與利益裏,隨著光陰的流逝,他慢慢迷失掉最初的自己。責任,義務,承諾,保全。肩上背負的東西越來越多。他要麵對的不僅僅是自己的真心,還有這個家族未來的命運。鏟除異己,扳倒黎家,藏在父親的背後出謀劃策的間隙,已然漸漸感到了身不由己。可是他已經不能回頭了。因為沒有回頭路可走。從他決定改變的那天起,命運便如一支離弦的箭,朝著未知的方向疾馳而去,奔向深不見底的黑暗。
他知道帝君此刻在想些什麼,他知道自己其實可以放下錦瀾。隻是,既然已經走到了這一步,為什麼又突然要放呢?退縮意味著要再次任人宰割。隻是這一次,遭受淩遲之苦的不僅是他的心,還有身後數以百計的族人性命。
最險橫豎不過是死,何不放手拚命一搏?!
回過頭來,他看著她。溫潤美好的麵容,眼神裏的依戀,不忍,還有恐懼。“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這條路再往前走,很快就是萬丈懸崖了……可是雲裳,”頓一頓,到底是不忍心將最隱秘的那件事告訴給她,隻是虛泛的說一句,“你放心,我不是沒有準備的。”
她看著他,眼底交錯著波光與火焰,似是在痛苦的掙紮。沐風行伸手拍拍她的肩膀。“未來之事,以後再說。這些事不是你所能阻擋,也不是某個人退一步便能扛。我隻想你明白……可以和錦瀾結為連理,是我此生,唯一祈願。”
淚珠撲簌簌滾落,雨點般打在他手背上,溫熱。風行有些錯愕,轉而又笑了,“孩子氣!連你都是成了婚的人呢,竟還賴著我,不肯讓大哥娶媳婦麼?”或許此刻,除了這樣故作輕鬆的姿態,他已想不出其他更好的台階。“好了,快別哭了。”
說著,他轉身往門外走去,“該用膳了,我們快走吧,別讓爹娘他們一直等著——”
話音未落,腰突然被人從身後緊緊環住。雲裳的手抖得像兩片秋風裏的葉子,用力箍住他的雙臂,臉頰緊緊貼在他後背上。“我求你,不要。”
“雲裳!”
“沐風行,我知道你愛著公主,可你知道……我愛著你嗎?”
“別胡鬧!”
他大喝一聲,想要轉過身來,卻被她死死抱著。雲裳死不撒手。她的嘴唇一直在抖,眼裏卻漸漸的沒有了淚水。“其實你知道,你一直都知道的對不對?你隻是不敢承認,不敢麵對。為了避開我,你把我送進宮去,用那麼冠冕那麼不可拒絕的理由……”他說隻有她能幫他,他還說,相信我,哥是為你好……眼淚噎在喉頭,她止不住的抖,“你為了她可以不惜一切,難道不知道我也肯為了你豁出全部嗎?”
情緒漸漸失控,她已經維持不了鎮定冷靜的那個自己。太多話,也許過了今天就永遠都沒有機會再說。“你知不知道帝君存心要你死?即使娶了公主,他也未必會就此放過你……”那個人是愛她,可他的善變,她不敢信任。
“你曾說過,真到生死一線的那天,隻有我可以幫你。”看著他的背影,眼裏滑過冷硬的一抹決然,“我從來都聽你的……隻要你說一句話,做任何事我都願意。”哪怕是弑君,她也在所不惜。“如果我說不要跟錦瀾在一起你接受不了……那你告訴我,你心裏也有我,行嗎?”
她已是在哀求。縱使無力挽留,她也想要一個回應。她隻想聽他一句話,她等了這麼多年一直在等的那句話。
可是他,最後還是狠狠的掙脫開了她。
“雲裳,”他看著她,卻刻意回避她執拗的眼神。“你不該有這樣荒唐的想法。”
“荒唐?”她澀澀的笑起來,“男歡女愛,人之常情。我愛你,哪裏荒唐?”
“你是我妹妹!親妹妹!”是,他不是不知道她對自己懷著怎樣的心思,隻是那樣不倫且驚世駭俗的感情,打從一開始就不應該發生。如果可以麵對,當初又何必想盡辦法將她送進宮去——風行不想再跟她糾纏,也不容許她再把話說下去——再說下去,這段兄妹之誼,便真的再無回旋餘地!
可她卻是鐵了心要說!一把拽住他的衣袖,橫身擋住他想要奪門而出的路。“我不是!”
憋了多少年的三個字,到底還是在這一時這一刻,衝口而出。她忽然笑了。臉上滿是縱橫交錯的淚痕和恣肆解脫的癲狂。“沐風行,你給我聽好了——我!不!是!你!妹!妹!”
風聲呼嘯。她仿佛聽見身體裏的另一個聲音在尖聲哭叫,可現在,她卻再也顧不上那麼多。向前一步,站定廊下,身後不遠便是那棵海棠花樹,她明眸回轉,看著他,眼裏浮上淺淺的淚光來:
“你的四妹沐雲裳,在她十一歲那年就死了。”
“死於你母親的手。”她這樣說。“姚如月一向得寵,那年她又有了身孕,你娘怕她生個兒子出來撼動自己地位阻礙你的前程,便設計栽贓陷害,而後毒殺了她。”海棠樹下,玻璃美人摔得粉碎。那樣嬌美溫柔的女子,本就不適合夾纏在這種絞殺之中。她死得冤,卻未嚐不是解脫。可死亡並未到此為止。“為了斬草除根,他們又把那女孩兒從樹上拖了下來……”
相比被毒殺的母親,沐雲裳死的非常幹脆。從樹上跌落下來,一頭撞在石頭上,很快就斷了氣。
掙紮不過轉瞬,可執念卻不肯就此消散。
“她親眼看著母親死在自己麵前,又無緣無故的丟了性命。心裏怨恨難消,不肯離去,久久徘徊樹下。”
倘若她沒有看這場熱鬧,沒有那個機緣巧合的一眼對望,也許雲裳很快便會離去,此後再無更多的糾纏。
可偏偏就是那樣巧。那時她剛修出朦朧的靈體,貪婪欲念作祟,忍不住幻化出來——人血精魂對一個還不成形的花妖來說,無異於是上天賜予的特殊恩物。雖然對姚如月母女滿懷戚戚與同情,但她卻沒有力量去插手人類的事情,隻能看著那母女二人橫死在自己腳下,血流滿地。
“起初我隻是貪圖她一點血。”橫豎人都死了,那滾滾的鮮血糟蹋了也白糟蹋。她本著最最務實的精神,不想浪費,將遍地鮮血盡數吸納進自己體內——卻不料還未吸完,便對上那雙明亮而怨毒的眼。
沐雲裳徘徊樹下的魂魄,就這樣跟海棠花妖,狹路相逢。
十一歲的女孩心竅剔透玲瓏。隻字片語都未多問,已然看穿了她的貪念和弱點。而後……“她對著我笑,問我說,要不要跟她做一筆交易。”又或者是她先伸出手去的吧?那日的細節,她記不太清了。隻記得日光灼灼,血色迷漫。她和她站在那血海之上,靈光一動的閃念,彼此皆是莽撞而大膽。記不清到底是誰先提的那筆交易,隻記得她們倆幾乎不假思索便是一拍即合。
“她把她的身體送給我。”白海棠就這樣輕而易舉的得到了人形,不用再受幾百年的風霜曆練,修為打磨。而她要付出的代價……隻是替沐雲裳走完後麵的路。那女孩兒望著她,笑得無比狡黠,“海棠姐姐,你會替我報仇的,對吧?”
是默契,又是交易。
清醒又糊塗的應下了她的話,鎖定一段永遠不能背棄的誓言。
然後。“她”醒來。睜開眼睛看見的第一個人,是一臉擔憂的他。他抱著她羸弱的身軀,安撫的拍著她的背,“別怕,大哥在這裏。”
“我不是你妹妹。”她看著他,突然笑了。笑容如釋重負,卻又淒惶難過。“從一開始就不是。”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在你眼裏,這是錯。可你知道麼?喜歡上你的那個我,雖然披著沐雲裳的皮囊,卻根本就是另外的一個人啊!
所以從第一次感受到你掌心溫暖的一刻,就沒有想要回避過。一年,又一年,風中賞花,溫酒對月,執手相牽,並馬踏過皚皚的雪原。沐風行。是你給我塵世中最溫軟的一段美好,讓一顆木頭的心感知到雀躍與歡喜。是你對我是會一生不棄,永待我好,雖知凡人的生命最經不起時光的試煉,但我最細膩的年輪裏,卻注定刻滿對你的眷戀……
迎上他的目光,她第一次,將自己的心事徹底的袒露無遺。是的,她不曾對他說出全部的實話,沐雲裳答應將身體送她,成全她卻也騙了她。那道執念反鎖了她——海棠花妖的心從此被禁錮在沐雲裳的身體。咒怨如影隨形,她的執念不破,她便永無解脫。她唯一的選擇隻是把沐雲裳剩下的路給走完,而那條路……那條逆天改命的路……不是為了圓滿,而是為了報複!
是那女孩兒的恨成就了她。可她的恨,也逐步將她推向毀滅。沐家的恩怨本來與她無關,私心裏,她並不想看見他因自己的抉擇而痛苦。可是又能有什麼辦法?那道執念推著她走,每到一個轉折,都會有個聲音蹦出來提點。這些年,真正的沐雲裳一直都陰魂不散,苦苦糾纏。她掙紮著,卻始終都無法開脫……
直到,方才。
脫口而出真相的一瞬,忽然感到由衷的解脫。這一刻她仿佛衝出了樊籠,雖然擺脫不了她的身體,也仍舊可能會魂飛魄散,但沐雲裳的執念卻再也無法掌控於她。這一刻的她,隻是她自己,單純的,僅僅隻是她自己而已。
“我是個妖。也許,你會因此而看不起我。”她笑著看他,溫柔的對他說,“但你再也不能因為我是你的妹妹而拒絕我——”
“風行。”她叫他的名字,而不是像以前那樣叫他哥哥,“告訴我,你心裏也有我。”
“——我隻要你一句話。”
“——你知道我為了你什麼都可以做。”
沐風行看著她,麵上凝重得已經沒有了表情。隻是看著她,靜靜的,一直看著。熱切的,溫柔的,毫不掩飾的目光。橫陳在她臉上的一切表情,分分明明寫得清醒。他知道她不是在開玩笑。可是他不知道,如果自己點了這個頭,以後的路該要怎麼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