斂眉,夜色滌盡眼底殺機迸現。
心下稍作盤桓便知,今夜之後隻怕是有的是熱鬧好看。她抬眼看一看被雨雲遮擋住的月亮,抬手理了理自己的鬢邊。來日,方長。且容我放慢了腳步,微微笑著,作壁上觀!
錦瀾一路揪著心往清思殿趕,不料卻撲了空。殿門上的太監恭謹稟報說,帝君剛一得著消息,便起駕去了琴微殿。
及至她趕到琴微殿,雲裳已在白宸浩懷裏哭成了淚人。
這一夜,琴微殿的燈一直亮著。沒有人說得清這天夜裏宮中有多少人徹夜不寐。敏珠悄然立在簾下,躲在燭火的暗影裏無聲的抹淚。
沐貴妃哭過一個段落之後,她看見元公主鄭重其事的跪在了帝君腳下。
宸浩慌忙伸手去攙——
“聽我把話說完。”錦瀾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辯駁的味道。她半跪著身子抬起眼來,直視弟弟的臉。“明日一早,我要出京。”
宸浩心裏仿佛被什麼硌了一下,眉間不自覺的流露出些不快來。從這消息傳入宮中的那刻起他就在擔心,擔心姐姐遲早要跟自己來挑明——隻是未曾料到,她最終選擇的方式,竟然如此直白。
“已經加派了人手去尋找。這一路道路泥濘,曲折難行,一來一去枉費太多時間,我看你還是不要貿然……”
“我不是在跟你商量。”
靜無波瀾的句子,卻令宸浩愣在當場,更在雲裳心裏炸開一片驚濤巨浪。敏珠也驚愕於她命令式的語氣,一時忘了自己的本分,就在燈下傻傻的看著元公主。
錦瀾直視帝君的眸子裏,分明寫著清清楚楚的倔強。兩人對視許久,仿佛在彼此的眼神裏尋找機會和較量。
宸浩知道自己擰不過她。姐姐的脾氣他太了解,錦瀾不是個會輕易表現出激烈一麵的人,可一旦她下定了決斷,便再也沒有誰能改變她的想法。
“姐!”
“生要見人,死要見屍。”錦瀾顯然是鐵了心,語速飛快,壓根不給他反駁的機會,“有些事,當時不做,錯過去便一輩子都要遺憾和後悔。——宸浩,我已經錯過一次了!你想姐姐後半生一直活在痛苦裏嗎?”
“讓我去看他一眼。”她說著,眼裏忍不住落下滴淚來。“也許是……最後一眼。”
聽聞這句,雲裳悲痛失聲。
帝君默了默,躬身將姐姐從地上攙扶起來。“朕隻是擔心姐姐的安全。既如此……那便加派兩倍的護衛隨你同去。還有,信上報說沿江道路半數遭毀,姐姐你這一路上千萬要多加些小心!”
嘴裏這麼說,其實他心裏知道,錦瀾此去絕不會有任何的危險。但就在方才那一閃念間,心中已思考權衡過許許多多遍。錦瀾她隻聽見片麵之詞,並不知道雍州驛詳細的情況。山崩之後,驛館的屋舍半數都被巨石砸塌,掩埋在泥沙之下。沐風行所住的那件上房更是砸得稀爛。遭此一難,他此刻十之八九已經是魂歸九天。
雖然知道這樣會讓姐姐異常難過,但他卻是終於放下了那顆一直都在懸著的心。畢竟一個死人是無論如何都當不了駙馬的,更不會再成為他鏟除沐家的絆腳障礙。姐姐既然如此決然,那倒不如索性順水推一個人情,讓她去看一眼安心。
又或是,徹底的死心。
這邊才剛扶起錦瀾,忽見另一條身影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雲裳從未跪他跪得如此虔誠。哭著叩首,涕淚橫流,秋水雙瞳腫成一片。“臣妾懇求陛下,求必須允許臣妾隨同公主一同前去雍州……”
白宸浩看看她,心說你又何必在這個時候來給朕添亂。可話到了嘴邊,低頭看見她眼底的血絲和泫然欲泣楚楚可憐的模樣,倒又覺得不忍心了。
說到底,那是她最親最近的哥哥,也是沐家留給她的最後一絲念想。雖說此番意外並不是他的安排,但非要攔下她,倒顯得是他不近人情。
“後妃出宮倒還罷了,出京……卻是沒有這樣的先例。”雲裳哀慟欲絕的模樣讓他再度心軟,稍微沉吟一下,索性把這個天大的人情給送到底,“你若非要想跟著姐姐同去,便低調些,扮作她的侍女吧。”
“謝陛下!”
馬車搖晃著往前趕。道路崎嶇險峻,一段更比一段艱難。前方探路的人回來報說,前麵斷崖處怕是很難過去,要主子們稍待,等民夫清出路來。
錦瀾卻是急不可耐,立刻下令改道繞行——渡江過去,對岸一繞三十裏,為的隻是不耽擱這片刻工夫,隻為能盡快趕到雍州驛。
雲裳縮在車角裏默默的注視著公主。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她臉上沒有了嬌羞赧然和掩飾?人都說情急之下更見真情,此刻她有些信了。因為麵前這位一臉焦灼卻又強自鎮定的元公主,跟她之前認識的那個白錦瀾,真正是判若兩人,全然不同。
或許這才是真實的她。默默一歎,閉目佯裝睡去。她可以理解……處在那樣位置上,換了誰都會有數不清的假麵。
她自己臉上現在不還掛著一張嗎?蒼白憔悴慌亂的假麵,掩蓋下極度的恐懼和糾結成團的心事,還有她對沐風行欲說還休的……隱約的怨。
說好了,你要照顧我一世。怎麼可以就這樣拋下我,獨自死了呢?
沐風行,你不能就這樣輕易的死掉!還有太多話沒來得及對你說清楚,還有太多的結沒跟你解開……
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從聽到噩耗那天起就沒有停過。雲裳從來都不知道原來為某個人而擔心是如此的焦灼忐忑,比提心吊膽孤身行走在刀鋒之上更令人惴惴不安的難熬。聽聞噩耗如遭雷噬的一瞬,閃電照亮了這軀殼裏隱藏得最深最黑暗的那個角落,她看見早就找不到了的那顆屬於自己的心。
原來,當一切表象都被剝落,選擇隻剩下生或死的時刻,她最大的願望,不過是放棄和犧牲掉一切,隻求他能平安。
淚珠滾在錦裘上,撲簌一聲。
又一聲。
見她落淚,錦瀾的眼圈也有些紅。卻強忍著不哭出來。她深吸口氣,伸手掀開車簾——
繞路蜿蜒上行,山間亂石嶙峋。車子搖晃個不停,昏暗的天光裏也看不清窗外風景,隻嗅到一陣陣撲麵而來的江風。
雨水浸泡泥土的味道分外清晰,時刻可能從頭頂墜落的巨石讓她繃緊了神經。
“早知道是這樣。”真的快要睡過去時,雲裳忽然聽見身邊一聲渺若蚊蚋的輕歎,“早知會是這樣,便是宸浩不依,我也要任性到底。”
一路馬不停蹄趕赴雍州驛。終於在第四日的清晨抵達。
天光蒙蒙放明,守衛手中的火把還未滅去。錦瀾跳下車,院子裏眾人呼啦啦跪了一地。她理都不理,徑直奔著院落深處幾間被巨石和泥塊掩埋的屋舍而去。
雍州城主趕著上來請安,錦瀾連寒暄都顧不上,劈頭就問道,“可曾找到……”
“屍首”二字憋在喉頭,令她哽咽不能自抑,卻怎麼都問不出來。憋了許久,隻得深吸口氣,轉圜說,“可曾找到了沐大人?”
“是。”雍州城主深知這位元公主的在朝中的地位和在君上心裏的分量,答話時愈發的小心翼翼,“臣等昨天晚上才剛找到了沐大人,隻是還沒來得及給帝都送信。”
話音未落,錦瀾身影晃了一晃,幾乎支持不住,快要癱軟下去。雲裳被侍婢扶著,遠遠站在她身後,聽見這句,也忍不住渾身戰抖,無法控製自己。
四周一片死寂。
忽然,身後卻傳來恍如夢囈的一聲:“雲裳?”
遽然回首,秋風裏一道剪影卓然而立。她愣愣的看著來人,仿佛癡了一樣,連淚水都凝固在眼底。
眼前白衣的男子,分分明明,不正是她遭難身故的哥哥沐風行嗎?都以為他死了,可他現在,這麼清晰而又真實的立在這裏!
沐風行眼帶錯愕的望著她,仿佛比她還更惶惑。“你不呆在宮裏,到雍州來做什麼?”
“你——”本想問他是人是鬼,可才剛吐出來一個字,一道身影已經擦著她的肩撲了過去。
沐風行手裏的燈籠跌在了地上。沒有燃盡的燭火迅速燒著了玉竹骨、木皮紙和描金字,橘黃的燈籠在晨風裏呼啦啦的燒起來,像是綻在暗藍天幕上的一朵紅蓮。
“你還活著!你還活著!”錦瀾已經將自己的身份徹底拋到了九霄雲外去。撲進他懷中的一瞬,她終於掉下層層疊疊的淚來,卻不是因為悲傷,而是欣喜若狂。“你還活著……”悲喜交加,語無倫次,她兀自緊緊的抱著他的肩,嗚嗚咽咽的把數日來壓在心底的淚水全灑在他的衣襟上。
“你們怎麼會……”問了半句,沒有再說下去。周遭眾人無不麵麵相覷,不約而同的別過身,背轉過臉去。
身為公主,錦瀾此刻的行徑,已經是太過逾越大膽。
沐風行怔了怔,靜靜的看了一眼雲裳。隔得並不遠,但她怎麼都看不清他眼底到底是怎樣的一種情緒。未及她看明白,隻見他默默的伸出手去,將公主摟進了自己懷裏。
“是的,我沒死。”
“對不起,讓你擔心了,錦瀾。”
風過山間,一片靜寂。隻有錦瀾的抽泣聲獨自徘徊在漸亮的晨曦裏。地上那朵紅蓮花徹底燒成一捧灰的時候,雍州城主輕輕在他們身後幹咳了一聲,“真是場誤會……驛館裏的人誰都不知道沐大人那天晚上獨自出去的事,天亮後找見了幾個隨從的屍首,便以為大人也遭了不幸。”
這話無人應答。也許壓根就沒有誰聽了進去。
錦瀾此刻關心的,隻是被自己抱住了的他。見他安在,便放心了。雲裳心裏則隻剩下徹頭徹尾的絕望。沐風行把公主抱進懷裏的刹那,她仿佛覺得自己被人狠狠扇了一個耳光。突然覺得自己活得像個笑話。為什麼要來這裏?為什麼要跟著公主來到這裏?為什麼要自取其辱,逼自己看這樣一場感天動地的悲歡大戲?是,她時時刻刻都在惦記著他的生死,可他,他卻又將她……置於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