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淅淅瀝瀝的落下,如蛛網細密,鋪天蓋地。水珠壓彎了枝頭,樹梢上舊年裏最後的那片枯葉頹然墜落而下,跌在還沒青透的野草窠裏。而窗外剛抽出幾顆嫩芽的稀疏花枝,也都籠在白茫茫的雨霧之中。
錦瀾踏進臨芳殿的時候,雨下得正急。麗妃遠遠憑窗坐著,眉頭緊鎖,不知在想些什麼。想得出了神,連她的腳步聲都沒聽見,直到錦瀾走得很近了,才猛一下回過頭來,“哦,公主來了。”
話沒說完,目光又調轉回去,竟是沒有半點施禮的意思。錦瀾心裏微微有些納罕。雖說麗妃素日跟她關係親密,私底下也不怎麼拘禮,但卻也從未如此的傲慢和放肆過。她看著她,薑舒眉此刻是一身家常的裝扮,半舊的天青碧裙子,素著一張臉。連發髻也沒好好挽一下,隨意的幾縷秀發恣肆的垂在背後和胸前。
“你這是怎麼了?”橫豎自己今日是來修好的,錦瀾絲毫不怪她對自己怠慢。“哪裏不舒服麼?可有找過禦醫來看?”連問了好幾句,見麗妃遲遲怔忡不答,便略略揚了聲線,緊挨著她坐下,“莫非是還在為那天的事生我的氣?那日我是氣急了才那樣說你——你也知道,若非是你,我也不能生那麼大的氣。”
“公主可還記得,今兒是什麼日子?”冷丁一句,倒把錦瀾給問愣了,“什麼日子?”
薑舒眉回過頭來,目光裏看不清明糅雜著怎樣的情緒。她慢慢的巡視著公主滿是茫然的臉,“當年……就是今天,將軍他負了傷,回京調養。”
錦瀾麵上凝了一凝。心裏最深的那個地方,仿佛被什麼東西狠狠的刺著。蹙眉合眼,默默的別過頭去。“還是你心細。我倒竟給忘了。”
“不怪公主。”舒眉伸出手,柔荑越過窗欞,向更遠的虛空裏握去。這雙手,策得了馬,拿得起刀。卻握不住從天而落的潺潺雨絲。虛無過後,掌心裏隻剩一片濡濕冰涼的水印。“我記得那時候公主比誰都心焦,哭得像個淚人。將軍回府後,你完全不顧自己的尊貴身份,摒棄下人,衣不解帶的侍候在病床前,親自嚐湯問藥。莫說是我,就連柴房裏打雜的廚娘聽見,都感慨說公主平易近人,與將軍伉儷情深,合該感動上天。”
錦瀾心裏絞痛不已,麵上卻仍如往常一般,“舒眉可是在生我的氣?似這樣要緊的日子,我的確不該忘了的。”
“公主貴人事多,忙亂之中,哪還會記得這樣細枝末節的事。”薑舒眉嘴角綻開一朵澀澀的笑容,“反倒是我這個沒什麼用的笨丫頭,幫不上忙,隻能在一邊兒默默的看著。反倒把這日子給記住了。”
“都過去了。”再睜開眼睛時,錦瀾已恢複了鎮定,“他在極樂世界裏,再不會受往日那些痛楚。”想一想,麵上浮起一絲模棱兩可的苦笑,“那日雲裳還對我說,將軍他若在天有靈,肯定更希望看見我們開心的樣子。活著的人兀自傷心難過,反而會讓逝者覺得不安。”
麗妃定定看她一眼。“沐貴妃倒是很會寬慰人呢。”
“這個貴妃的名頭,不過是帝君籠絡沐家的借口。此間關係厲害,不用我多說你也明白。”錦瀾心裏明白她為何不悅,拍了拍她的手道,“你從小跟在將軍身邊,情分比任何人都深。但,將軍是怎樣清透豁達的一個人你也知道,他心裏把你當女兒一樣疼惜珍愛……肯定不願看見你至今還如此的執念傷懷,你說是不是?”
麗妃沉默不語,錦瀾抬手給她抿起額前幾縷碎發。“好好的保重自己,別讓他放心不下。過兩個月,等祭日的時候,我跟宸浩說,讓你隨我回將軍府去住幾天。”
“他會放心不下我嗎?”
“這是什麼沒良心的話!當年拉著我的手,千叮嚀萬囑咐,叫我一定好好照顧你……難道都是假的嗎?雖說你入宮這些年來前前後後也受了好些的委屈。但舒眉你知道的,打從一開始,我和帝君就從來沒有把你當成外人過。”
“我剛剛想著公主那天說的話……”
“好啦,真是氣急了才罵你的。得,我這兒給麗妃娘娘賠不是啦,您大人大量,千萬別記我仇啊。”咯咯一笑,凝重的話題暫且被掀過去。
“不。公主說的對,這回的確是臣妾是非不分。”麗妃抬頭看她一眼,目光中流露出少有的哀愁之色,“隻是她一次又一次的害我,麵上卻時時刻刻都在笑著……我心裏氣恨難消,實是恨極了才想出這樣的主意來詐她。我沒想到黎氏竟然會……”
“我懂。”錦瀾握住了她的手,“是婷蓮和姑姑過分在先。”
“可卻是我讓公主和帝君為難。”
“罷了罷了,橫豎也從未指望過姑姑那邊。”錦瀾攥了攥她冰涼的指尖,“我和帝君最依仗的是誰,你難道還不清楚?記下這個教訓,以後行事多用些心思也就是了。”
“是。臣妾記下了。”
既然麗妃低眉順眼的示弱認了錯,錦瀾這邊自然樂得就坡下驢重修舊好。雖說聽見她提起沈遠心的時候心裏隱隱有幾分不安,但麵上卻仍是不動聲色的溫婉淺笑。
但話題說到帝君時,麗妃臉上明顯滑過一絲怨鬱。錦瀾把她的情緒悉數收在眼裏,笑著打趣,“行了,說到底,其實還是在生他的氣,吃沐家那位的醋對吧?”
“他有了新歡,我說不氣惱才是假的。”麗妃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般,想了很久才把後麵那句話說出來,“但若隻是逢場作戲也就罷了。我怕的是他……”
目光靜靜停在錦瀾臉上。似是在問:若他心裏已沒有了她,那這繁華卻又荒蕪的深宮裏,後半生的路,她要怎樣強撐著才能走下去?本就不是隻困囿在金絲籠裏的鳥,怎會如此甘於寂寞的死去?
“我看沐雲裳不是個多事的。”錦瀾跟她說話,雖有些哄,倒也用不著騙。“比黎氏和表妹都要更加好相處的多。再說你也多慮了,宸浩再寵她,也不會丟下你的。說到底,頂多不過是個名分的事兒。可你本就不圖這皇後的虛名,現在又何必這麼在意?”
“我是不想爭什麼分位,但……”但被別人強壓一頭,到底還是不痛快的。
“你把心寬寬的給我放到肚子裏去。這宮裏誰失寵,也不會輪到你。他是我弟弟……什麼東西放的下,什麼東西放不下,我還是看不錯的。還有,你別老強擰著勁兒跟他頂了——夫妻間的事兒,略低低頭也就過去。再這麼慪氣,才真是硬把他往別人那裏推呢。”
薑舒眉輕輕的吸了口氣,“嗯,我明白了。”聽過這席話,她似是想通了不少,順手摸過幾案上一支銀釵,把腦後的頭發挽了。收拾停當,便又恢複了平日明豔照人的模樣。
二人斷續聊了會兒家常,從薑煥傳來的書信一路說到某位懼內朝臣鬧出的笑話。不怎麼留神的工夫,窗外天光已漸漸暗了下去,濛濛的細雨也漸漸歇住了。
掌燈時分,有人在簾外抻頭,是錦瀾的貼身宮女向晚。
“晚膳不急,遲些再傳。”錦瀾與麗妃談性正濃,揮手示意向晚,“前兒我說那件玉雕白梅要送給麗妃的,今個兒怎麼就給忘了。趁這會子記得,你快打發人去給取來。”
“公主……”
期期艾艾一聲欲言又止,錦瀾立馬意會了自己宮人的弦外之音。向晚想要稟報的絕非是晚膳擺件之類雞毛蒜皮的事情。看一眼舒眉,抬抬手示意向晚進來。“有事就說吧,麗妃娘娘不是外人。”
向晚掀簾進來,半跪在地上。“剛從宮外傳過來的消息,說是……沐大人他……不幸遭了意外。”
此言一出,座上二人皆是一驚。麗妃搶先問道,“沐大人?你說哪位沐大人?”眼下朝中沐姓重臣,除了丞相沐梓榮,再就是他家那位很得帝君欣賞的大公子了。
“是……沐風行。沐大人。”向晚把頭埋得很低,不敢抬眼看自己主子的臉。如她所料,錦瀾麵上此時已是蒼白一片。“什麼意外?沐大人他怎麼了?”
那日她與雲裳談過之後,沐風行便被調離出京。她明白那是宸浩為了絕她的念想而使出的計策,一道旨意下去,明升暗降,調沐風行去主管遇龍江口岸水務。是肥缺,是加寵,卻更是流放!旨意一下,即刻出京赴任,不許片刻停留。
錦瀾明白,弟弟這個給了自己一個再清楚不過的回應。
隻是。算算日子,沐風行才走了不過四五天的工夫,怎麼就……
“信報上說,是上遊山洪爆發,江水一夜暴漲,阻了大人的行程。沐大人與隨從隻得暫住在雍州驛館裏,可那驛館,那驛館……”
“快說,驛館到底怎麼啦!”
向晚眼裏都快憋出淚了,“夜裏雨大,遭了山崩。”她不敢再說下去了,當年先帝和皇後就是遭遇了這樣的意外而猝然離世的。公主對那位沐大人的心思,身邊的老宮人都很清楚,此刻她怎能承受得了這樣的打擊……
果然。聽見這話,錦瀾腳下一個踉蹌,頹然坐倒在了繡榻上。
山崩,石流。
眼前依稀浮現起許多年前的慘烈回憶。最最疼她的父皇,還有端莊秀美的母後,隻在那一夜之間便再也看不見了。她執意要看父皇母後最後一眼,可就連那最後的麵容……停留在她眼底的,都隻是一片混沌,模糊不堪。
欲哭,無淚。
殘存的最後一線理智強撐著她鎮定,“可有找到屍首?”
“奴婢不知。”向晚小心翼翼答道,“信報上隻說找到了沐大人的隨從,沒提大人……應該是還沒有。”
錦瀾略略鬆了半口氣,扶著桌子站了起來。“來人,備輦,本宮要去清思殿。”
蜿蜒的燈火消失在密林之後,麗妃遙望著錦瀾匆匆離去的背影,嘴角逸出一抹清醒而深刻的冷笑。
急忙趕去求證的公主並不知道,情急刹那,眼底瞬間的慌亂便已徹底出賣了她的內心。而那些轉瞬即逝的情愫,並未逃過他人之眼。
“白錦瀾,你竟也有今日麼?”清冷的夜風裏,麗妃喃喃自語道。“無情不似多情苦……卻原來,欠了別人的債,命定裏要有這麼一劫等你來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