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堪,還有絕望。
沿著心底的縫隙瘋長。她多想也撲過去,像錦瀾那樣抱住他的肩膀——可卻隻能木然的立在原地。因為她知道,便是自己有那樣的勇氣,,沐風行也不會肯伸出手臂去給自己一個明晰的回應。
淚水漸漸幹涸在臉上。她聽見自己的聲線飄渺空靈,遠得像另一個人的聲音。“劫後餘生,再度重逢,哥哥和公主都該高興才是,怎麼反倒又哭起來?”
手指滑過冰涼的麵頰,強自鎮定的笑一笑,她看他的目光像素不相識的陌生路人。“我就知道大哥是個有福氣的……吉人天相,一定不會有事。常言道:大難不死必有後福。”若有所指的望一眼他懷中回過神來有些不好意思的錦瀾,抿嘴壓下那絲刻薄與譏笑。“我想這次,上天補償給哥哥的福氣一定小不了。”
沐風行嘴角隻剩下苦笑。
與錦瀾的這個擁抱,他已經等待了太多太多年。那個令他一生改變的願望終於在今日得以實現。可實現了,卻又完全不是預想中應有的那種心境。他知道自己無須慌亂,此時此刻,理智和情感都將他推向錦瀾,那個算計之中意料之外的結果,已然是,唾手可得。
可。為什麼心底裏總有一絲不安?雲裳怨念而悲戚的雙眼,一次次不由自主的在他腦海裏浮現。
春風從窗戶的縫隙裏吹進來,夾帶著幾縷白玉蘭清甜的香氣。午後百無聊賴的光陰,正是嬪妃們午休小寐的時刻。
臨芳殿長長的回廊上空無一人,隻有幾名小宮女躲著日頭聚在簷角處低聲閑聊。談得入了神,連有人進來都沒看見。
白宸浩今日不忙。一襲便服,獨自溜達過來,連個隨從也沒帶。一路通行無阻,直到進了寢宮,這才驚動了內殿侍女。
才待通傳,便被用手止住了。
他指一指床上的人,宮人馬上會意,默默退了下去。
紗簾輕卷。幾道日光透過窗縫照在床上,朦朧的金光籠住背向他的窈窕身影。他走到床邊坐下,雖知她隻是在假寐,卻也不挑破,隻伸手去撥弄垂在枕上的幾縷輕柔秀發。
麗妃不回頭,繼續閉目佯睡,眉間卻是輕輕蹙著。
宸浩眸中閃過一絲複雜的神色,略一思索,他俯身吻住她的唇。
微熏的春風從庭前吹過,卷起一地的花香細瑣。
“陛下今兒好興致,居然想起我來了。”短暫的纏綿過後,她不再裝樣兒,側身支起頭來,一臉慵懶的看他,“真不知窗外吹的什麼風呢?”
“你呀。”他捏了捏她的鼻子,臉上一如既往的縱容笑意。“不頂撞我幾句,這一天就難熬是不是?”
“想頂撞也得有機會呢。”濃濃的醋意彌散開來,紗衣下潔白的玉臂輕輕環繞上他的肩。“我是失了恩寵的人,不像別人,正當是你的心尖子,怎麼撒嬌都不為過。”
他拍拍她的手,不以為意的笑。“我一直還以為,舒眉是不會像個小女人那樣嫉妒別人的。”
“鬼話。”她翻身下床,獨自去鏡台邊上摸一支簪子,“你明明知道,我是最最在乎的那個。”
“既然在乎,又何必從來不說?”他走過去,溫柔的挽起她的長發,又親手將金釵插好,“就會天天的跟我慪氣,時不時還掀點子波浪出來。”
“臣妾所作一切,哪一件不是合帝君心思的。”她自鏡中笑著看他,“倒是你,每次得了便宜,罵名都扔給我。”
“還生姐姐氣?”
“怎麼會。是那位大長公主——”一邊兒說著,自己倒撲哧一聲笑了,“你說她也是老糊塗了吧?憋了一肚子氣沒處撒,淨在家裏設壇作法,咒我不得好死呢。”
巫祝之術曆來上不得台麵,是皇宮裏麵最最忌諱的東西。如她所料,白宸浩聽見這話,身子一僵,麵上浮起顯而易見的怒氣來。“這幾年,姑姑做事越發的沒邊了。”
“無所謂。”麗妃梳妝起來,一臉不以為意的譏屑,“沒本事來跟我明打明鬥,隻得使些不入流的招子。懶得理她。”
目光婉轉回他臉上,“公主和沐娘娘,快要到京了吧?”
白宸浩心裏一沉,麵上不由得黯了一黯。他本就是為這事來的——沐風行未死,這是太出乎所有人預料的結局。倘若他真的死了,錦瀾的事便不了了之。可他沒死……這事情,對他來說,突然變得無比棘手起來。
他不動聲色,不置一詞。於是沐風行繼續趕赴江口上任,錦瀾與雲裳稍作休整,打道回京。
可是他卻知道,有些事,隻怕是攔不住的了——錦瀾執意前往雍州那日所說的話時時刻刻敲打在他耳側。宸浩不知道,如果她用同樣的口吻要求自己允婚,之後這件事要如何的走下去。
心事堵得他煩悶,卻又無人可說。或許除了舒眉,再沒有任何人能為他出謀劃策。
“既知我在想些什麼,便直說吧。”攜手而坐,他自來跟她不兜圈子。“你有什麼好主意?”
“好主意沒有。”麗妃斟一杯茶遞給他,“糟主意也許有很多。”
“哦?說來聽聽。”
“依公主的脾氣,此次回京必然會跟陛下開口。”錦瀾不是那種會礙著麵子拉不下臉來的人,何況他一早便有滿口的應承許諾過她。“陛下當年就說過,無論如何,都會在此事上隨她所願。所以……公主一旦開口,你要拒絕,會很為難。”
這跟他想到一處去了。與其等她開了口讓自己無法拒絕,倒不如勸她主動放棄這個想法。這麼想著,隻聽麗妃緩緩說道:“但那天我看公主境況……”明眸裏一閃而過的傷痛並未逃過宸浩的眼,“她那種慌亂難過,比當年將軍罹難之時,有過之而無不及。”
她沒有再說下去。白宸浩沉默了一會兒,“舒眉,你替我勸勸姐姐吧。”
麗妃搖頭。“公主的脾氣你還不知道嗎?她若真打定了主意想嫁,怕是九頭牛都拉不回來吧。”就像當年執意要為沈遠心守寡,多少人勸她都不肯聽,非要灰衣布裙,在將軍府守了三年。
想到沈遠心,不由得多看了麗妃一眼。“我知道,姐姐若是再嫁,你心裏也必然是不舒服的。”
麗妃不置可否。沉了一會兒,苦笑一聲,“論起來,到底我和將軍更近些。可公主……”她搖了搖頭,“這些年她是怎麼待他的,我有眼睛,看得清明。是,我不否認自己心裏有些隱隱的不快,但將軍他在天有靈,應該也不會樂於看見公主為了自己而蹉跎盡半生的韶華。”
“陛下。”她柔下聲來,“姐姐是怎樣心高氣傲的女子你也知道,這世上能入她眼的人本來就少。既是真心實意,倒不如你不要再去攔她……”
“待來日,沐家滿門抄斬之時,連朕唯一的姐姐都一起裹挾進去嗎?!”他雖無計可施,但顯然更不願意看見那樣一個結果。到底覺得自己對她嚴苛了,緩了緩語氣,“舒眉,你知道,朕的心意是不會改變的。”
哪怕那個人,是錦瀾。
“那麼,也許我這裏還有另一個糟主意。”她輕啜一口茶水潤了潤嗓子,“陛下可以請沐貴妃去當這個說客。”
“雲裳?”他搖頭苦笑,“連你都說不動,你覺得她能勸得了姐姐?”
“不是勸公主。”麗妃笑起來,“而是勸沐大人。”
宸浩冷然一驚。是呀,他怎麼沒有想到——任錦瀾再怎麼執著,隻要沐家不應,這樁婚事便必然不能成。可是……眉峰一擰,他反問道,“沐風行有什麼理由答應?”
“當然有。”薑舒眉好整以暇的向後伸一個懶腰,“一則,陛下可以將皇後之位許給沐貴妃,絕了他圖求榮貴而去做駙馬的心。二則,這位沐大人也是個有野心的,一旦當了駙馬,自然要放棄太多。兩相權衡之下,他未必會肯舍得。”
本朝曆來的規矩,貴戚們總歸是有勢而無權。沐風行此刻官雖不太大,卻是前途坦蕩,一旦做了駙馬,便等於是犧牲了未來全部的前程。
沐氏立後,他再做了駙馬。沐相一門榮寵至極,自會明白該當收斂的意思。無論礙於顏麵還是為了避嫌,都勢必要表忠放權。這也就是錦瀾的盤算——如此一來,他進,沐家退。退一步海闊天空,他便沒有了徹底絞殺誅滅沐家的機會。隻用一場平和喜樂的婚事便能避免近在眼前的血流成河,錦瀾的算盤,也不能夠說是不精。
可他到底還是不放心的。就這樣放手,給沐家留一線生機,是非他願。
“沐梓榮暗中經營了這麼多年,未必肯在這樣的關口上撒手。隻要他們有一絲絲的舍不得……這樁婚事,便是公主一廂情願。”
“也難說。姐姐她若嫁了沐風行,沐家便有一張天大的護身符,若是以進為退,順手推舟接了這招,真到最後,朕該如何是好?”
麗妃目光森然,眸中迸射出一星寒意來。“莫說他們會有這樣的算計,便是臣妾,也相信陛下不會忍心讓公主再次守寡。”
宸浩看她一眼。麗妃繼續說道,“其實陛下心裏早有盤算了是不?不過是哄著我玩兒,要這話從我口裏說出來罷了。”
“陛下給的恩寵越盛,他們行事勢必會更加的小心,不給下點迷藥,隻怕時刻都不會放鬆。”她依偎過去,靠在他肩上,隨口一句都是驚濤駭浪。“便讓他們有這麼兩張護身符又能怎樣?起碼眼前應下了,你跟公主之間便不會生出嫌隙不快。至於來日……”
“來日如何?”
“我隻跟陛下說這樣一句吧。不論來日誰死誰活,誰家屠戮九族血流成河,公主她總歸是隻會站在陛下這邊!”
帝君的眼皮輕輕顫了顫。是的,真若有那來日,雖是他層層逼迫做鋪墊,卻最終的結果也隻會是沐家先反——錦瀾她,感情上再怎樣為難,也不會在這件事上站不穩地盤。
這樣,也好……在那一日尚未到來之前……終歸圓她一個心願。
不留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