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 謁金門(1 / 3)

七弦曲落,響遏行雲。

樂聲久久縈回在琴微殿上空,聲帶淒涼,哀絕綿長。

“娘娘。”敏珠從屋裏出來,把滾帶狐裘的朱紅錦袍披在雲裳肩上,又給她換掉琴邊有些涼了的那隻手爐。“打從一早開始就在彈這支曲子……”見主子不做聲的默許,使個眼色讓隨伺在側的小丫頭們趕緊收了散亂一地的曲譜。“您身子柔弱,天這麼冷,小心風寒。就真是要用功,等來年春上再練也不晚啊。”

素手停弦。歎息如美人淚滴,落在瑟瑟的寒風裏,令人心中不由得莫名一慟。樹梢上最後一枚枯黃的葉子隨著歎息恍然飄落,跌在簷下靜立著的大水甕裏,無風自行的打著轉,像是飄在海上漫無目的一艘小船。

雲裳回眸,澀澀笑起,“我哪裏是要用什麼功呢。”目光略微沉滯,複又調轉向遙不可及的青天深處。很遠的遠處,鉛色的雲朵密作一團,看樣子是憋著勁兒要下一場大雪。“今兒是明和皇後的七七。”沉吟許久,她又歎了口氣,示意敏珠叫人連琴帶曲譜一起收下去。“你也知道的,當日我剛入宮,在清思殿裏第一次見到宣姐姐,聽的便是這曲《長相思》。沒想到……沒想到不過才短短年餘光景,便是琴曲猶在,斯人已遠……”

話音落處,依稀竟紅了眼眶。

敏珠見她動了真情,心裏微微有些納罕,隻得笑著勸慰:“娘娘和先皇後投緣,又兼有師徒的情分。皇後在天有靈,見您此般思念傷懷,定然會感動欣慰。”

是嗎?雲裳自嘲的彎一彎嘴角,眼風似有若無的回眸瞟了敏珠一眼。這婢子真是……訓練有素,圓滑過頭,似這種哄人的場麵話兒,不必過心,張口就來。也不想想,那日宣婷蓮是被黎氏拉去墊背,一個猝不及防間做了冤死鬼的人,她若真的在天有靈,見旁人因此白賺了便宜,指不定要怎麼恨呢——宣婷蓮活著的時候與敏珠一樣,謹慎婉轉,無論對誰都成日堆著虛偽的笑臉。一縷芳魂消散後,大概不會再這麼累了吧?

無論是否甘願,總算也是解脫。

相比人類,雲裳自問更了解鬼魅。妖精通常比人單純和坦蕩。而人,無論生前怎樣虛偽,一旦做了鬼,便都不太會記得造作遮掩,都化作了直來直去的通透心腸。

當日靈光殿一劫,黎氏癲狂之下,硬生生拽著端妃兩人同歸於盡。端妃是否真有毀黎氏容貌的嫌疑且說不準,其間又牽扯上了麗妃失子的陳年往事……兩條人命過後,真相早已理不出任何的頭緒。本是後宮一段死無對證的公案——

可沒想到,事情最後竟會如此演變:離開靈光殿後,白宸浩對外宣稱,金口玉言說出的“真相”,居然變成了廢後黎氏心懷不軌,喪心病狂之下,妄圖冒死弑君!事發突然,內殿侍衛來不及上來護駕,而就在那千鈞一發之際,是深明大義的端妃——為保護帝君,搶在眾人之前將自己的身子護在他身前,為他擋下了廢後刺來的寒光之刃。次日朝會上,白宸浩當著群臣的麵哭得涕淚橫流,儀態盡失。那哀痛欲絕的神情弄得滿朝文武都跟著動容,他一邊哭一邊盛讚端妃說她忠孝節義樣樣俱全,又與自己青梅竹馬情深似海,本是皇後的不二人選。而後又撲通一聲跪倒在聞訊趕來的大長公主麵前,哭著說自己沒有保護好表妹,懇請姑姑治罪責罰。

帝君既這樣說,他人便不得不跟著圓成。那夜在場的人本就不多,此刻更是口風全部一致,都說是黎氏見宣婷蓮護著帝君,惱羞成怒中與之奮力撕扯,這才硬拖著宣妃失足墜下高台……

故事編到這個程度,連雲裳都忍不住覺得非常感動。她不僅佩服白宸浩撒謊的功底——更傾慕他舌粲蓮花說哭就哭的完美演技。倘若不是當日就在現場,親眼目睹過整件事的全部過程,隻怕她都會為他口中那個忠義節烈的端妃而落下清淚。

想來這世間,最完滿的表演不過如此,絕倫的謊言遮蔽去層層真相,便有人偶爾嗅到端倪,也絕對不敢去拆帝君的台架子。

朝堂之上,群臣唏噓。然後自然而然的,沐相先站出來,三跪九叩的上表,提請追封端妃為後。隨後便是百官跟著一起跪地請願,齊刷刷一片眾望所歸。大長公主坐在一側哽咽不言,白宸浩則淚流滿麵當場應允,說自己其實早有此意。話音剛落,禦前近侍上前一步亮出早就寫好的聖旨——端妃宣婷蓮,就這樣在無辜冤死後的第三天早上,被追諡成了“明和皇後”。

黎氏當然是死有餘辜。

端妃則為不幸殞命。

大長公主當然不信也不甘心,可女兒都已經死了,又當著群臣的麵兒,還說得出什麼來呢?隻陪著駙馬兩個人默默落淚罷了。

忍了一輩子,盼了一輩子。雲裳冷笑著看一眼被侍女抱走的琴匣,伸手去緊了緊鬥篷。宮裏的女人們個個做夢都想當皇後,可宣婷蓮最終的結局,也不過是用那夢寐以求的皇後鑾駕——送了一回葬。

風光大葬。

可那又能怎麼樣?

跟死後猶被鞭屍的黎氏一樣,都不過是被靈魂拋棄了的皮囊,終將歸於塵土。灰飛煙滅,不過是彈指之間。

潑天富貴如浮雲。萬般榮華,轉眼成空。

袖了手爐,轉身往內殿走去。雲裳默默無聲斂下眼皮。敏珠自然不會懂得她心裏的傷。那一道道蟻噬貓抓般的印痕,一絲疼,一絲癢,又夾雜著百味雜陳中絲絲縷縷的豁然開朗。她難過的並不是那夜突如其來的宮變,亦不是黎氏宣妃之慘死景象。而是那一曲哀婉低徊的《長相思》。

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

黎氏對帝君是有情的,宣婷蓮也未必沒有那些小女子的心思。可長相思,長相思又怎樣?

任你怎樣情深意長,終抵不過這塵世無常。

掐指算算,這些年見過的死亡雖不太多,但也不算少了。一念之間,形神俱滅,饒是前一刻還不依不饒掙紮拚搏,那一口氣不來……撒手一去,便什麼都握不住了。

便是將自己抽出局外,隻身冷眼看過去,猶會忍不住抽口冷氣,心生感歎幾番。

人生在世,渺若雲煙。握得住的,不過是這短暫生命裏,寸寸流逝的韶光。

因此才漸漸的開始理解起沐梓榮。什麼名節清白德行信譽,還不都是死後別人信口胡說的麼?一如端妃之死,帝君說了什麼,什麼便是真相,容不得任何人去質疑去反駁。

話又說回來,白宸浩心裏當然很清楚,宣家表妹死得沒那麼無辜,黎氏更從未有過什麼弑君的妄想。錦瀾事後暗地裏徹查過,端妃確實曾在麗妃寢殿中做過些不入流的手腳,謀害皇嗣嫌疑重大。至於那黎文君的臉……靈光殿的婢女們異口同聲,都說傳旨之人身著貴妃服色,隻是麵蒙輕紗,容貌看不真切。

至此,誰都明白宣婷蓮並非是隻無辜的羔羊。可那又怎樣?最終帝君還是給了她皇後的封號,詔令舉國哀悼,然後將她的金棺玉槨招搖的給葬到皇陵裏頭去。

雲裳把暖爐捧在懷裏,捂到距離心口最近的地方,卻仍舊暖不透心底大片大片的冰涼。入宮這麼久,這是她第一次直麵後宮爭鬥並明白“君心難測”這四個字的真正含義。說到底,黎氏宣氏,都不過是帝君手中的棋,一顆顆的算計好了,填到應該落的位置上去。黎家早已被滅,根本無所謂要不要死得更加徹底。而大長公主和宣家——礙著那絲血緣關係,說什麼也得有個像樣的交代才敷衍得過去。

這些雲裳都能理解。

隻是想不到他下一步棋!

處理完宣氏的喪事之後,白宸浩一個轉身,竟又傳出新的聖旨:靈光殿之亂,沐淑媛也是護駕有功的——他又撒謊,又撒得那麼冠冕堂皇。意味深長的瞥一眼沐相,說她曾與端妃一樣,試圖用自己的身體去掩護自己。又說若不是沐淑媛拚死拽住了黎氏舉刀刺來的手,隻怕在那混亂的局麵裏,自己不死也要重傷。

此話一出,就連站在階下的沐梓榮都愕住了。

這次沒有人站出來請旨,是帝君金口親啟,給了她貴妃的尊位。

消息一出,滿宮嘩然。

在此之前,包括雲裳在內的所有人都相信,經此一事,先前麗妃投毒的罪名將被徹底洗脫,複寵指日可待。且端妃一死,後宮裏必然是麗妃一人獨大。可誰都沒想到,就在這個節骨眼上,帝君竟然一句話就將四妃之首的高位許給了初得恩寵的她!誠然,眼前風波初定,宣氏剛被追封風光大葬,三年兩載之內想必無人敢提立後之事,可貴妃……這個實際已是六宮之首的貴妃高位,與皇後實在不過是咫尺之遙!

流言塵囂直上,好事者又提起了先前《鳳儀圖》的事兒。後宮裏一時間謠言滿天飛,恨不得每個角落都在傳說沐雲裳是帝君認定的皇後人選。那些位份低些的美人和婕妤們,宮中幾座主殿的管事宮女和太監,不論先前是端妃的麗妃的還是誰的人馬耳目,一夜間便齊刷刷全換了風向,緊趕著往琴微殿裏諂媚示好。

她這邊門庭若市好不熱鬧。敏珠又從宮外傳回來消息說,沐相府門前也是天天擠得水泄不通人滿為患。

其間還聽到不少笑話。比如說大長公主在聽到冊立自己為妃的消息後,硬是一口氣沒緩上來,活活給厥了過去——醒來就咬牙切齒拍著桌子大罵帝君,說宣家白搭上獨生女兒一條性命,換來的卻不過是個追封的虛名,生生便宜了沐家那個小妖精……

雲裳一笑。大長公主說的還真句句都是大實話。

心裏當然清楚,這也不過是白宸浩的無數棋中的一步而已。正如事後他對她所坦言的那樣:“以朕對你之心,本不該將你放到這風口浪尖上去。”他看著她,目光裏飄過一絲很淺的憐惜。但溫文的柔情轉瞬即逝,轉過頭,沉著聲,一字一句:“但是雲裳你要明白,若想沐氏榮極,坐在那位子上的人……便隻能是你!”

她懂。上前一步,輕輕伸手,纖柔玉指封了他的口,“臣妾甘願。”

何須多言。從她向他坦陳真相的那天起,她和他,便是同盟。就像若幹年前,破落香案下的短暫相依——被情勢逼迫著,不得不將彼此命運捆綁在一起,生死攜手共赴未知的結局。

眼下她是貴妃。再下一步,也許是皇後之尊,入主瑤華。也許是下一個黎文君,廢去靈光殿……也好,黎文君已經死了,隻她自己一個人住的話,那座殿閣還不至於太擠。

漫步東廂,雕花書案上,玉色鎮紙下壓著一方疊成四折的素箋。信手拈起,她卻遲遲都沒有打開看,隻是微微的輕歎,“敏珠,”隔了好久,雲裳才向身後問道,嘴裏喚著敏珠,聲音卻不知飄向何方,“得知我成為貴妃的消息……大哥他心裏很高興吧?”

很久都沒做那個夢了。

白衣的女孩站在懸崖邊上,裙角上綻著大朵大朵的血花。她用淒厲而幽怨的眼神定定望著她,那道目光如冰一樣冷,卻又像天火劈身般的灼熱,活活能將這身體徹底燒穿一般。

那目光讓她坐立難安。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想見那個什麼皇後嗎,我可以幫你。”

“不。”斬釘截鐵的回絕。她跟宣婷蓮的交情僅止於幾份琴譜,對於她的鬼魂,雖然不至於懼怕,但也沒有興趣接觸。

“她還算不上個屈死鬼,卻也在時時刻刻想著報複。你看,大家的想法都差不多——我死了,可我不能白死,對嗎?”

“那又怎麼樣?”頭一次,她鼓足勇氣反駁她的話,“難道說報複完了你能再活回來嗎?”

“報複完了……”女孩顯然被問住了,低下頭沉吟了很久。她是第一次思考這個問題。“執念一破,遊魂就會像草葉上的風露見到陽光一般,徹底的消散。”再次抬起臉來的時候,眼底盈盈一泓晶瑩的淚光,“你也知道,逆天如我,是不可能有機會去轉生的。”朦朧中,她走過來,柔弱無依的拽住了她的衣袖——“從我把自己交付給你的那天起,那些事就是不可能的了。”

到底心中不忍,她伸出手抹了一把女孩兒臉上的淚。可是虛空的指尖卻隻碰觸到幾滴薄薄的露水……山間風寒,白露成霜。指尖上,很涼。

“你不懂。”看她怔忪,女孩兒幽幽歎道,“沒錯,即使報了這大仇,我也難逃灰飛煙滅的下場。可在灰飛煙滅之前——”猝不及防間,猛然拔高了聲線,嗓音變得陰狠淒厲,聲聲敲在她的心上:“在那之前,就算是已經深陷煉獄火海,也要從血泊泥沼裏伸出一隻手來,將那些謀害過我,虧欠了我的人,一一拖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我們沒有回頭的路。”

“沒有回頭路啊雲裳!”

“我知道,我知道。”恐懼如影隨形,她一疊聲喊著。——哪怕明知這隻是個夢,也清楚自己是魘住了,可她就是遲遲不能醒轉過來。雲裳能感覺到白宸浩在拍她的臉,她能感覺到一行行熱淚沿著眼角滑入自己的鬢間,她能感到他伸手抱起了自己,像哄小孩子一樣把自己摟在懷裏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