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 謁金門(3 / 3)

“這一溜,便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注定要在那一時那一刻,遇見那一個同樣也是偷偷溜出來躲清閑的人。”

“你說的人……”雲裳緊咬著唇,努力不讓自己的聲線哆嗦。白錦瀾所說的每一個字,都像是尖刀剜刻在她心上。曾經滄海難為水。他的過去,她的愛人。楓林裏那一雙眉眼傳情的男女,一幕幕的滑過去。說不上是嫉妒還是恨,又或者純粹是羨慕。總之心裏的傷口上一片鮮血淋漓模糊。

傷的狠了,反而覺不出痛來。鎮定得像一個天底下最單純的妹妹,關切的問自己哥哥的幸福,“公主說的人,可是我大哥?”

“風行他……是我的初戀。”

雲裳看著麵色飛紅的公主,心中五味雜陳。早在無意撞見他們在楓林中那一幕的瞬間,便料到遲早會有這麼一日。不是想不到,隻是真的狹路相逢遇見,卻不知該如何去應對。想了半晌,還是衝口問出了那句最深的好奇:“既是兩情相悅,那為什麼公主沒有成為我的嫂嫂呢?”

錦瀾臉上流露出一星痛苦和惆悵。“雖是彼此有意,但終究……將軍求親在前。”

聽出那話中的苦意,點滴線索漸漸在心底彙聚。沐風行曾經滄海的遺憾,沐梓榮明知此事卻無能為力的放任。隱約中對公主和亡夫情感的猜疑,還有白宸浩,當年他在破廟裏對她說過:“我姐姐去年嫁人了。嫁了個有能力幫我們家走出困境,但她卻根本就不喜歡的人。”

沐家雖是名門,但當年到底還被黎家壓著一頭,而沈遠心卻早已是權傾朝野的封疆大吏,力量懸殊不可同日而語。太皇太後既然要依仗著沈將軍撐起這半壁江山,自然不能開口回絕掉這門親事。

錦瀾當年,與其說是下嫁,不如說……又是送禮。

與這江山綁定在一起,與她嫡親弟弟的帝位綁定在一起的,尊崇華美之禮。

再看錦瀾時,雲裳眼中不由得拂過一絲戚戚。說不清哀憫或者同情。也許隻是感慨:如今萬人之上地位尊榮,就連皇後都要對之施以禮遇的元公主,昔年境況,竟與去年此時被送進宮門的自己沒什麼不同。同樣的身為女子,同樣的難逃宿命,都不過是代表家族送出去的貴重禮物,再怎麼心不甘情不願也隻能身不由己隨波逐流而去。昔年眉間心上的情事,那些兒女情長纏綿悱惻私定的終身所有的承諾……生命裏一切溫軟美好的東西,最終都隻能埋進心底,像去年摘下的花朵,在風中枯黃老去,變成夾在書頁裏再也不見天日的回憶。

雲裳真的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去幫這個忙。公主對她異常坦誠,開門見山便告知了自己的種種為難:宸浩絕不會阻擋她再嫁,但也不希望她去沾惹沐家。姐弟同心,她自然明白他的打算,可心裏對舊日的戀人,卻是始終都無法放下。

話到尾處,已然是循循利誘。力鼎雲裳為後,囑她不要卷入前朝,全力維持安定。先前所有的鋪墊,善意與溫煦的笑容背後,何嚐不是一種洞察她內心的冷厲提示?勸她認命麼?雲裳望著樹梢上剛剛返青的綠芽苦笑,似這種退步,她不是沒有想過。隻要半步,退後半步就好。隻消放下那一點執念,逼著自己忘掉那段恨……便不會過得這樣辛苦。飲下眼前這杯浮華,後世辰光無非是場迷醉。此後人生順遂,鮮花遍地美滿。她是當朝權相的女兒呀,還是天子最愛的寵妃,倘若再有個成為駙馬的哥哥……

心尖上,猛然間一抽一抽的疼起來。想起沐風行散落在她華年碎影裏的那些片段,他眉間淺淺浮上的惆悵,忽然覺得,相比當初答應進宮,也許放手成全他與公主的感情,才是真正的在幫他。

能跟錦瀾在一起的話,他應該會覺得幸福吧?

可。另一個聲音同時又在心底裏回旋。憑什麼?為什麼?憑什麼放過那些應該下地獄的罪人,為什麼要放棄自己這些年來的執著?沐雲裳直到今天還活著,無論她是用什麼形式活著……強撐軀殼到今天,不就是為了搏最後的結局,並期盼著他能給她一個希望嗎?

她憑什麼要親手毀掉自己的初心,去給別人一個成全?!

心裏爭鬥的厲害,如打翻在地的顏料盤,青紅皂白糾纏。她正在忖量著如何去跟帝君開口,白宸浩下朝回來,一腳踏進琴微殿。

不待雲裳結結巴巴的把話說完,大手一揮便是金口玉言:“阿姐的心思朕不是不懂。若是能答應的事,絕對不會攔著。她心裏明鏡兒似的知道我不會同意,何苦又費這樣的周折找你來說。”

“公主她……也是一片真心吧。”強忍著舌尖上的苦澀,她忖量著,把這話盡量往風輕雲淡裏開脫。

“正因為是真心,所以我才更不能答應。”白宸浩眉峰一蹙,語速不自覺加快了許多,“如果是像當年下嫁給沈遠心那樣,不過為政治利益……朕可能也就應許了。不——再那樣我也不答應。阿姐出嫁那天我曾發過誓的,今生今世,我都不會再讓她為我受那樣的委屈。”

他始終覺得虧欠錦瀾。雲裳默默看著帝君的臉,心裏卻忍不住開小差往另一件事上想:送自己入宮那天,騎在馬上送嫁的沐風行,他在想些什麼?

“沈遠心死的時候,朕便勸過姐姐改嫁。”雖說時局逼著,為了製衡沈家舊部,到底還要守上幾年,但他一早就承諾過,錦瀾再嫁,聽憑她願。“姐姐愛上世間任何的男子,朕都不會阻攔。隻要她能幸福,便是我最大的心願……”遽然抬頭,目光緊緊鎖定雲裳,“隻是那個人,不能是你大哥。”

“陛下對我哥哥有成見?”

“論品行能力,倒真是朕欣賞的人。”深吸一氣,聲色凝重起來,“但朕心裏很清楚,他可不是朕能夠倚靠的忠臣良將。”

笑了笑,麵上毫不避諱的浮過一抹帝王心術。“若非借著加寵沐家的勢頭將他召入朝中委以重任,朕還真不知道沐相這個散漫在外多年無心為官的兒子,竟是韜光養晦,故意收斂。”

雲裳心裏沉了一沉。

他說的沒錯,這些年來,沐風行的確是刻意遠離帝都官場——但那隻是表麵,不過是為了隱藏野心製造的假象。雲裳多年跟在他身邊,自然比誰都了解的更多。爹在明,他在暗,沐家那張盤根錯節的關係網是一明一暗,明處自然是沐梓榮的弟子門生心腹,而暗地裏與奇人異士,或者朝臣的往來勾連,沐風行的功勞占了大半。

入朝為官後,幾度升遷。他卻並不再藏著掖著,而是漸漸展露出自己的鋒芒與才華……雲裳明白沐風行在想什麼:他從一開始就知道帝君將他召到眼皮底下實是為了觀察試煉,心知裝傻不是上策,便索性露出些馬腳來給人看。

無非是掐準了人性的弱點,一旦看穿對方,就覺得自己穩操勝券。

隻是把握不到火候,做過了頭,反倒更引得帝君生疑。

雲裳無聲的與白宸浩對望一眼。雖是結為同盟坦誠相待,但他的心思,她始終都無法全部看穿。多疑的性格注定了他對誰都有所防範,她雖隻能信他跟他站成一線,卻不知道他此刻所說的這些肺腑之言到底是不是真的,是不是另一種形式的誘哄和詐騙。

展眉一笑,最終還是選擇沐風行教她的處世之道:掙不過心機,便將自己的底牌先給人看。

“這兩年沐家權勢滔天,已然引人側目。沐相在朝堂上已是風頭占盡,若再有個跋扈橫行或者精明才幹的兒子,不臣之心豈不是太過於昭彰?他那份收斂退讓,野鶴閑雲……不過是為避嫌,以免惹出事端,讓沐氏重蹈當年黎家覆轍罷了。”世人皆知,君上當年對黎家動手的契機,正是從黎文君的幼弟橫行城中仗勢欺人鬧出一摞人命官司開始。

雲裳一邊說著這些話,一邊暗暗留心看白宸浩的臉。心裏暗暗的恨自己,為什麼總要在跟他有關的事上心軟?即使站在生怕沐家不倒的立場上,到底還是在為他著想。

“你大哥跟沐相的作風倒是很不相同。”白宸浩斂了斂眼,“隻是,以為這樣便能騙過朕的眼,未免太將朕當小孩子看。”

“陛下不會是因此看不起他,認為他配不上元公主,所以才不肯依的吧?”故意玩笑的一句,孰料他目光卻如刀鋒般劃過她的臉,話音裏少有的冷厲:“這世間,有幾個男子能配得上朕的姐姐?”

雲裳被他噎得一個愣怔,未及答話,又聽他冷聲問:“怎麼,難道你願意看見姐姐下嫁給你大哥麼?”

似是質問,似是意有所指,似是一早就將她的心腸看穿的冷冷目光……雲裳定在桌邊,一時間揣摩不透他話裏的意思,完全不知道該怎麼作答。

好在他也沒有繼續追問下去。話鋒一轉,白宸浩敲著桌子慢慢說道,“沒錯,你已是貴妃,你爹也破例封了國公。沐家要是再出個駙馬……‘榮極’二字,便是實至名歸。”

“你那點心思,朕不是不明白。沐家上下,唯有沐風行對你好,你也說過,來日……希望朕能放他一馬。所以姐姐求你,你自然答應。我猜姐姐也是這麼想的——她知道我不忍心看她再守一次寡。所以沐風行一旦成為駙馬,便等同於有了一張天大的護身符。說穿了,你倆都想保全他……隻是保全的方式不同罷了。”

“是。”雲裳囁喏點頭,不敢否認。“臣妾確是有私心。”

“是人都有私心。朕不會怪你。隻是這私心,你有,姐姐有,朕也有!”不以為意的一揮手,掐下瓶中供著的折枝花。“可是雲裳,這件事你想簡單了。”

“臣妾愚笨,還請陛下明示。”

“若隻是你來求朕放過他,朕可以想都不想就一口應下。但是姐姐想下嫁,卻不行……因為你的私心隻是想保全沐風行一個人,而姐姐,她是想阻攔朕處置沐家。”

真真是出乎她意料的一句。但,心頭電光火石般一過,想起先前公主所作所為種種,她心裏很快就明白了。真是做夢也沒想到,這樁事,竟讓在她無意中窺見了公主與帝君內心深處不可彌合的分歧。

“難道說……公主她對我大哥的感情,不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姐姐當年對他可是一見傾心。雖說這些年從來都絕口不提,但我知道,她始終都沒有放下過。”怎麼會不記得,皇祖母賜婚,讓她嫁給沈遠心的那夜,姐姐將自己反鎖在幽深的大殿裏,一遍又一遍的吹著那曲《醉花陰》。他永遠都不會忘記,天亮時分終於推門出來的女子臉上,那一雙淚已流盡的絕望深瞳。

“她是我親姐姐。我也不想讓她再傷心難過。隻是……”隻是錦瀾的意思再明了不過。她不願看見他與沐家相爭,竭盡全力想要挽回緩和。之前為了宣婷蓮之死,兩人背人處便已爭吵過一回。尤其是在得知那場火是出自麗妃的刻意安排後,錦瀾更是暴怒難抑,把薑舒眉叫到明霞殿裏狠狠申斥了一頓。

她有她理由,她有她的擔心。正如對宸浩所說的:我們姐弟用了這麼多年時間,手段用盡,一步一步走到今天,隻是為了將這江山好好保全。眼下塵埃初定,你就失了宣家這條臂膀,又一心對付沐相,實非太平良策。

他明白姐姐是為自己好。但心裏始終覺得,既已經拚殺到這一地步,隻有徹底放手,清除掉所有的異己和隱患才能安心坐穩王座,高枕無憂。

這些個話,無論怎麼信任,也無法跟雲裳去明說。帝君沉吟了半晌,避重就輕道,“姐姐是攔不住朕與沐家這一搏的。真到那日……朕要保全你,她要保全沐風行。沐家有這麼兩張大傘護著,就算失勢,又能怎樣?”

罷官削爵,驅逐流散,都不是斬草除根一了百了的法子。隻要在朝中還有一點依靠,早晚就有死灰複燃的那天。

想了想,雲裳慢慢說,“真到那日……臣妾不希望陛下為難。”她一早就對他說過,隻要能看見那個結果,她不在乎自己的結局如何。覆巢之下無完卵的道理她懂,君心薄涼,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她更懂。白宸浩再寵再愛對她再好,也不可能在誅了沐氏九族後仍將她留在自己的身邊。

他所謂的保全,至多是偷梁換柱,保著她一條命罷了。

澀澀一笑,她心裏才是真如明鏡一般。澄清透亮,冰涼一片。“不管怎麼說,公主托我帶的話,我算帶到了。陛下應不應,雲裳都能對公主有個交代。隻是……不知陛下的意思是?”

“姐姐畢竟是朕最親的人,朕不願看見她傷心。”就像她,之所以繞一個彎子托雲裳來當說客,也是怕當麵挑破了,他明著拒絕,傷了姐弟間的和氣。“你隻當沒有此事吧。姐姐的脾氣我了解,你不主動說,她不會來問的。至於沐風行嘛……”眉間稍作思量,已是拿定了主意,“他既勤勉謹慎又真有才幹,朕倒不如好好的用上一用。放出去曆練幾年,也算是給沐家個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