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 謁金門(2 / 3)

可是她的手,卻還是直直的伸出去,攥住了那女孩冰冷的指尖。

“我從來都沒忘記過我答應了你什麼……”喃喃的說,一次次的重複著,“從來都不曾忘記過。”

女孩的麵容漸漸的模糊下去,依稀隻剩下一抹欣慰的笑,卻仍舊帶了絲絲狐疑在嘴邊。“嗯……我相信你。”

“雲裳!雲裳!”

終於醒轉。眼前是白宸浩略帶焦灼的臉,“又發噩夢?”見她睜開了眼,他舒口氣,低頭吻她額頭。“你剛才一直在喊叫。”

虛脫的點一點頭,她扭過臉去不敢直視他的眼。“對不起,我嚇到你了。”

“沒事。”伸手拭去她額角的汗,“又夢到你娘了嗎?”

“不是。”本能的搖了頭,卻又不知道下麵該怎麼說,愣了好一會兒才苦笑起來,“我夢見的是……我自己。”

抬起頭看他英俊的臉,前一刻的擔心和焦慮還沒有散去。她能感覺到他是動了真心的……隻是他不知道,當年他在龍神廟裏見過的那個女孩,此刻眼底藏著無比深重足夠令人萬劫不複的怨執之念。雲裳忍不住想,如果沒有當年那場變故,如果那天她沒有從樹上摔下來的話,她和他——會有以後嗎?

那個以後,會不會是個如春風中海棠花枝般溫暖的故事?

“告訴我。”鬼使神差的,竟突然伸手緊緊抱住了他的肩。她伏在他肩頭,“告訴我,你到底是在利用我,還是真的有一點……愛我?”

“雲裳!”被她突然這樣問,他一時間竟有些語塞。利用?還是,愛?

雲裳木然在他肩頭趴了一會兒,見他一直都不說話,便緩緩放開了手,“陛下,我大概真的是被夢魘住了。”佯裝打個哈欠,放任身體往床裏麵靠去。“淨說胡話。”

翻身,閉眼,假寐。白衣的男子卻還靜靜地坐在床邊。不知過了多久,他才伸手攬過她的肩,俯身吻過她淚痕未幹的眼角眉梢。

“利用是真的,對你的心也是真的。——隻是連我自己都不確定這份真心究竟有幾分。”他身邊的女人太多了,走馬燈一樣輪轉著。從來沒有哪一個人能讓他確定自己是認真的。帝位早已決定了一切。兒女情長裏總要夾纏著數不清的心機,他利用她們,一如她們利用他。就這麼日複一日的,來來回回相互算計。就連他一向最寵愛的麗妃……

雲裳問出那句話的時候,白宸浩忽然悲從中來難以自已。

他很早以前就明白,帝王心裏永遠不可能有百分之百的真情。不是不想有,而是不敢有,不能有。父皇和母後那樣生死相依的神仙美眷,確是人間罕有,可遇而不可求。可話又說回來了,母後若不是出身高門的大家閨秀,不是紫國郡王的掌上明珠,而隻是個出身平民的普通百姓,山居鄉野的碌碌村姑,父皇還會娶她嗎?

“我不貪心。”雲裳忽然睜開了緊閉的雙眼。這一刻,他離她是那麼的近。稍微再低一點,鼻尖便觸到她的臉。——不像另一個人,總隔著一點疏離的分寸,一點避忌的距離。相知相惜卻又咫尺天涯,總不能像這樣肆無忌憚的親昵。

“我不貪心,真的……我不奢求什麼徹頭徹尾的真。你對我的心,哪怕隻有一分,我也知足了。”是的,哪怕隻有一分,至少,他敢給她,他肯給她。那句話並不動聽,卻足夠坦誠。至少這一刻她清楚的知道,眼前這個男人,愛她。

“有你這句話便夠了。即使將來有一天你心意改變,即使最終我也會被你囚禁在靈光殿,即使死後像她那樣被你鞭屍……”她突然笑起來,嫵媚如盛春裏最鮮豔的花,“我也不會後悔的,陛下。”

“別胡說!你跟她怎麼會一樣!”他急促的打斷她,“無論沐家怎樣,朕都不可能讓你去——”

“我當然和她不一樣。”雲裳攀著他的脖子,櫻唇順勢堵上了他的嘴。柔荑如藤蔓般爬過他的肩背,她緊貼著他的耳朵,一字一句輕聲說道:“黎文君她是走投無路無可奈何。而沐雲裳……沐雲裳她從一開始,便是自願的。”

懷中的肩膀震了一震。

紅淚滴盡,燭火漸漸滅了下去。

鮫帳深處隻餘下春光,再也沒有別的什麼話。

日子波瀾不驚的過去,山間的宮苑在漫漫的冬日裏一派安然靜謐。

恬淡的時光裏,誰也不曾留意到冬雪是什麼時候開始慢慢消融的,隻知道再次推窗抬眼之時,屋簷下已經又是一簾春雨潺潺泄地。

這是這一年的第一場雨。細如毫發的雨絲帶著寒意,落入湖水,悄無聲息。

千波殿旁的玲瓏水榭裏,碧衣宮女嗬著暖爐,溫起兩盞薄酒。雲裳舉杯,“敬公主。”

“隻是叫你陪我偷閑小酌,這麼客氣就太過無趣了。”錦瀾笑著,故意作勢要拍她的手——冬意未盡,寒風仍還料峭,狐裘雖已褪下去,錦袍裏卻還袖著手爐。她一時給忘了,欠身時那填金爐子當啷一聲滾在地上,咕嚕嚕蹦出去老遠。

公主掩口一笑,“瞧瞧,可不是春天要到了麼?連這爐子都要自己跑掉!”

話說的俏皮,隨伺的宮人們都忍不住笑了。但身邊的人卻不敢怠慢,趕忙著上來收拾了去。錦瀾瞥一眼自己身邊訓練有素的大宮女,“行了,今兒這天也沒多冷,這東西既然自己跑了,我也就不要它了。不用再給我換來,你們也都出去吧,我和貴妃娘娘兩個好好喝上幾杯,說說話。”

雲裳握著酒盞的手微微怔了一下。其實早上公主打發人請她的時候她依稀就有預感,可……雖是有備而來。但錦瀾到底想做什麼,她還真猜不到。

唇邊停著半杯女兒紅,目光斜睨在錦瀾的臉上。公主倒是不慌不忙,“你入宮也有快一年了吧?”

“是。”雲裳應聲,心裏某處地方,不由得黯了一黯,居然這麼快,轉眼就是一年。目光幽幽轉向雕花窗外,“我入宮那日也下過一場雨。”

一場來勢洶洶的狂風暴雨。

“我聽說了。像夏天的雷雨一樣,烏雲壓城飛沙走石的。”

“是啊,怪嚇人的。”

錦瀾一笑,似是若有所指的道:“暴雨過後,終是露出來一彎極美的彩虹。我聽當日迎親的人說過,你入宮門之時,雨霽天青……連司天監的人都說是大吉之兆呢。”

“不過是湊巧了吧。”雲裳敷衍的笑笑,想到那天情景,不願再提。可公主卻似乎非要把這話給續下去,“命運這東西,有時真的難講。遠了不說,就說我吧。當年成婚之日,酒宴上有個下人失手打碎了酒壺,碎瓷片不小心劃破了將軍的手指頭,血流不止。那是大喜的日子,自然沒人敢說不吉利。都異口同聲說酒壺打碎了乃是歲歲平安之意……可我心裏就是不安,總覺得不是什麼好兆頭。”

“後來……你也知道將軍他是……”

雲裳默了默,沒有說話。沈大將軍一生百戰,所向披靡,最後卻死在偶然的小傷口上。她在家時候聽見爹和大哥說過,那道箭傷其實根本沒有傷在致命之處,隻是因為傷口久久不能愈合……天長日久惡化下去,一點小傷越拖越重,最後終究不治。

抬頭一望,錦瀾臉上的神情莫名的悲戚。雲裳不知如何勸慰開解她,但此刻又不能不開口說話,隻得撿些不要緊的說:“公主切莫傷懷難過,天不假年雖是憾事,但我想將軍若是在天有靈的話,想到與公主的伉儷深情,一定會覺得欣慰。而且想必他也更希望看見公主你開心的樣子。您這樣傷心難過,逝者反而會不安呢。”

“是。”若有所思的一歎,“他總是喜歡看我笑的樣子。”手指飛快的滑過眼角,嘴角牽起一抹笑,“自然也會希望看見我過得好。”頓一頓,定定看著雲裳,“其實我隻是想跟你說,很多事,也許冥冥之中,自有天定。凶兆吉兆我不知道,但我相信那一日的雨霽天青,必然預示著你日後的平安喜樂……再怎樣狂風驟雨,最後到底還是會見到彩虹不是麼?”

聽出她話中若有所指的那層意思,雲裳微微點了點頭。“是,雲裳心裏明白,帝君的殊遇恩寵,已是史無前例。”雖說前麵有個破格升遷的麗妃,但白宸浩既沒送她《鳳儀圖》,也沒在一年之內給封到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錦瀾若是想要勸她惜福,這話到此便可打住。——雲裳偷眼看了看她,公主顯然並不想止於此處。

“我相信你會珍惜。”輕描淡寫的一句,錦瀾眼不錯珠的看她。“於私,宸浩對你是真心。於公,沐相是國之棟梁,他又極為看重你大哥的人品能力……”

語速放得很慢,漸漸切入正題。雲裳屏住呼吸,水榭裏除了湖水拍岸的濤聲,便隻有錦瀾一字一頓的話語。

“瑤華殿空位已久。雖說你也知道舒眉和我的關係非同一般,但我冷眼瞧著,終歸還是覺得你更合適些。帝君和我的意思,其實都更屬意由你來入主中宮。”

“公主!”雲裳低頭,做惶恐狀站起身來,半跪下去,“妾身到底隻是個年資尚淺的宮妃,雖得陛下疼惜寵愛,但決計不敢有此等癡心妄想!”

“你起來。”見她這樣謹慎,錦瀾反而有些不悅,“我把人都散出去單獨與你說這些話,不是要你和我說什麼妄不妄想,敢不敢的!”

“我隻想跟你說幾句心裏話,雲裳。”似是倦怠,斜倚向窗台,繡靠上織錦的牡丹花映襯著薄施粉黛的麵孔,一片清透的瓷白。“我早就對你說過,宸浩對你是真心相待。你心裏也該明白,如今做了貴妃,距離中宮……也就隻差著那麼一塊磚了。做姐姐的隻想你安安生生把這幾步邁過去,太太平平的做個母儀天下的皇後。”

“我隻是想告訴你,我會幫你。”

“話說到這個地步,我不想再跟你掩飾什麼。當年皇祖母在的時候就說過,黎文君不會是個稱職的皇後。所以實際上……某種意義上說,一直是我在擔當該由皇後承責的重擔。這麼多年……我真的很累。再說我也不可能一輩子陪在他身邊。宸浩在前朝為了國事辛苦,後宮中卻總有出不完的各種風波令他煩亂。總該有個人替他分擔才是。”欠一欠身,伸手握住雲裳的手,“我知道你是個聰慧內斂的女子,不愛生事,更不會主動去與人爭鋒——我喜歡的便是你這性子。舒眉雖性情爽直不造作,卻太愛意氣用事,凡事隨心所欲,不會顧全大局。”婉然一歎,“一出又一出,多少年的疾風驟雨,總該歇一歇,見一見晴空了。在我看來,無論後宮還是前朝,眼下‘安穩’二字比什麼都更重要。雲裳,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還能有什麼不明白?安穩二字的弦外之音,已如雷聲般清透。元公主半是太後半是皇後的尊位注定了,後妃們本事再大,也不能從她手裏翻出天去。還有,她這番話的重點哪裏是在說後宮風波?擺明了是提點自己不要卷入前朝爭鬥裏去!雲裳默默聽著,心下稍微一轉便已了然,以他們姐弟之間的默契,想必公主早就已經知道了自己和帝君的那個計劃……此番話,顯見的是有備而來,要敲打她。

心裏明白,麵上卻隻仍舊裝傻,顧左右而言他,“公主放寬心便是,麗妃姐姐雖脾氣急些,人卻沒有壞心。若是真有什麼,雲裳讓著些也就是了。人常說退一步海闊天空。我相信宮裏以後不會再起什麼風波的……再說,不還有公主您鎮著呢麼?”

“我?”輕聲一哂,麵露自嘲。“我雖是個公主,可公主也不能總住在宮裏一輩子不是嗎?”

這倒真是出乎她意料了,“怎麼?公主你要搬回將軍府去?帝君他不會答應的——”話說到一半,突然戛然止住,“……難道您?”

錦瀾看看她,麵上露出一絲微微的赧然,“其實今日找你來,就是想為這件事求你呢。”

“公主言重了,有什麼事,您盡管吩咐便是,何來‘求’字。雲裳可受不起。”

“這件事兒,還真就隻能求你。”錦瀾自斟一杯,也不讓她,仰首飲下,“隻是我說出來,你可千萬別笑話我。”

“怎麼會!”

錦瀾停下來想了一下,“你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我年少未嫁時,曾喜歡過一個人?”

隻一個突兀的開頭,卻足夠讓雲裳的心瞬間跌進穀底。萬萬沒有想到,繞了老大一個圈子,提點完她後宮太平前朝安定,白錦瀾真正的目的,竟是……前一刻她還在苦苦思索公主背離白宸浩的立場,製止她計劃的緣由是什麼,這一瞬,這句話卻把所有的關節都給打通了。

雲裳看著她,眼中百味雜陳,且驚且懼。錦瀾卻沒有留意,此刻她隻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那年,皇祖母還在,特意找了機會,讓我鳳台選婿。隔簾望去,滿眼皆是貴家少年,當朝才俊,翩翩公子。我卻看得興味索然,最後獨自溜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