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 烏夜啼(1 / 3)

清晨,敏珠站在琴微殿的玉階上。不遠處,白玉雕成的欄杆上鋪滿了薄霜,山上的楓紅也暗沉了下去,隻剩下殘餘的一抹。寒意日深,茂林漸漸蕭瑟。

秋已將盡了。

她緊了緊夾襖的領子,深吸了口氣。

空氣裏飄著絲苦澀的香。重陽宴會之後,雲裳就一病不起,起先隻說是風寒,不停地發熱,咳嗽。禦醫照例用了藥,又開了方子調理。可誰想,越調理越厲害,過了半個月都不見好,反而愈加沉重,整個人都漸漸枯槁下去,痰裏也帶出幾點血星子來。帝君為此大動肝火,把禦醫嚇得慌了神,每日駐守在琴微殿,親自煎藥。可折騰了好麼多日子,大內珍藏的各種稀奇藥品都用上了,仍是不見好轉。

敏珠冷眼瞧著,雖看不透這病從何而起,但心裏大抵也有三四分的猜疑。重陽那天她奉命去禦花園給大公子送醒酒湯,最後卻隻找到了小姐——獨自站在山石後麵,哭得像個淚人一樣。敏珠心底的狐疑轉了千萬遍,最終還是沒敢問到底怎麼了,隻默默攙扶著她回去。回到琴微殿雲裳便閉門稱病,連重陽晚宴都沒有去露麵。起先敏珠以為,小姐是跟大公子起了什麼爭執,一語不合,慪氣裝病,可後來慢慢觀察下來,她卻又不像是裝的……

“敏珠姐姐!”

聽見有人在身後猛然呼喚,敏珠有些不悅。“亂嚷什麼?怎麼這麼沒規矩——” 蹙眉轉過身去,看清來人是陸茗,“哦,是陸公公。”這小公公品階雖不算高,卻是帝君身邊得力的紅人,敏珠不敢怠慢,隻將手指在嘴邊比了一比,“您且收著點兒聲,淑媛還在睡著。”

陸茗含笑點了點頭,“是我疏忽了。不過,這個消息,淑媛要是知道了,必然也歡喜的。”

“陸公公總有好消息。”敏珠聽他話風,估摸著又是帝君賞賜了什麼,不由陪笑了起來。不想陸茗卻並不曾帶來什麼珍玩,而是湊到跟前,故作神秘的拉了拉她的衣袖,“姐姐把這話學給娘娘聽,娘娘一高興,沒準病就好了。”

“今兒早朝下的恩旨:你家大公子,升任吏部……”

敏珠掀簾進來,雲裳正斜靠在靠窗的塌上抱著手爐取暖。她病著,身子嬌弱,又極畏寒,琴微殿裏早早便燒起了地炕。旁人卻都有些受不了,在內室待不了一會兒便覺得背上洇出一層的汗來。這會兒她不要人伺候,小宮女們便都在門口偷涼,敏珠闔上了內室的槅扇門,湊到雲裳跟前,“剛才陸公公來說——”

“我聽見了。”散漫的抬手,銅爐擱在桌上。雲裳欠了欠身子,嘴角撇開一絲苦笑,“這才幾天?有兩個月嗎?就從侍郎升成了尚書……”話沒說完,又咳起來,敏珠趕忙幫她捶背。雲裳勉力喘了幾下,又道:“如此恩遇,開國以來,從未有過先例。人家會怎麼說?為後宮女子如此……哼,要不是有爹在那裏壓著,隻怕罵我是紅顏禍水的折子已經堆滿了陛下的書案吧?”

“您想多了。”敏珠輕聲勸慰著,“前朝的事兒奴婢不懂。可陸公公說了,帝君這麼做,絕不單單是恩遇外戚的意思。大公子去了吏部之後,確實清肅了不少的積習陋病,很得陛下的心。聖上是看重他的能力,所以才破格擢升的。”

“場麵話而已。”雲裳躺下去,玉白的手臂漫搭在猩紅色的靠枕上。“不過你放心,他在吏部也幹不長。”

敏珠一時摸不到頭緒,聽不明白她是什麼意思,隻好壓低了聲音問:“小姐可是有什麼話要帶給大公子嗎?”

雲裳搖搖頭。“他心裏比誰都清透,何須我來提點?”冷眼看來,今日一切,隻怕是他早就籌謀好的吧?才剛想到這裏,耳邊忽聽見敏珠說,“大公子惦念您的病,一早就又打發人來問。”心中不覺又是一陣隱痛,繼而全化成了忿恨。“有什麼好問的,橫豎死不了——你打發他們去說,就說是我說的:雲裳還等著看大哥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春風得意雙喜臨門呢!”

敏珠聽這意思,知道她還是在生沐風行的氣,想了想,委實不好多嘴,隻得喏諾應著。不過片刻,小宮女進來服侍著喝了藥,雲裳說倦了,她便退了出去。

門窗緊閉。放下帷幔,這間暖閣裏便自是一派春意融融的天地,與外麵深秋時節的寒意徹底區隔開來。像什麼呢?雲裳捋著額角,眼中一點一點清明。像花房吧?絳龍城的貴家風俗,一年四時裏都要有時鮮花卉供在瓶中賞玩。為此,花農們頗是下了不少的工夫。他們搭建花房,燒起地炕,騙花草們以為眼下就是春日,好讓它們爭奇鬥豔的開……開到極盛時刻,一把割下最鮮妍的花枝,快馬送到達官顯貴家的幾案上去……

牡丹芍藥百合花,這些草木都好騙,算不上什麼。難的是樹。除了宮裏,誰家能在隆冬時節擺出兩棵怒放的海棠?那才是無上的榮光。為此,需要建造無比巨大的花棚,提前將樹移栽進去,從春天起就一點點的調理……苦心費盡,一年下來,也不過才能弄成那麼幾株。售價自是不菲,且有價無市,世人爭相搶奪。

搶到手,又如何?

雲裳望著自己素白的手臂,輕聲笑起來。結局終是一樣的……牡丹芍藥,都是在極盛時被切下。即使繼續放在暖房裏,用最好的花瓶和泉水供著,也畢竟失了根基,不過幾日便敗了。至於桃花海棠這些,則要冒著數九寒天的凜冽,小心翼翼送到貴人府上去。因其價值不菲,起初園丁們總會悉心照料,主人也會供著寵著。可無論怎麼小心嗬護,等花期一過,仍是難逃被棄的命運……

待到它們在雪地裏褪盡了花色,便會被一把推入瑟瑟寒風之中,生死,再無人問。

那是她曾經曆過的現實。又何嚐不是沐家此刻的處境?眼下的恩寵,正是白宸浩苦心營造的巨大花房,嗬著寵著抬著舉著,隻為等那失去戒備開到極盛之時——

身處這樣的暖意融融,哪裏料得到來日那一刀的痛。

她又咳嗽起來。因為不想驚動門外的侍婢,聲音壓得很低。沐風行,我真是小看了你。我以為沐家野心之下的那份戒備隻在朝堂之中,沒想到你……除我之外,竟然還另備下了一顆棋!

喉頭一鯁,一口藥汁翻湧上來。不知道是什麼,竟然那樣苦,苦得她整個人近乎麻木。那天,她本是無意間兜轉回去的。隻因遠遠的聽見一曲《醉花陰》。她知道那是大哥在吹笛子。冷靜下來想了一下,也還是想跟他再好好談談。於是循聲而去,漫步走過花園深處……

誰想到,竟撞見那樣一幕——

那是她從來不曾見過的眼神。仰望中閃動著一星癡戀,愛慕中夾雜著絲絲縷縷的纏綿。他的眼神,她的微笑,他手中握著的玉笛,還有她搭在他手臂上的柔荑……

無數細節組合成一幕唯美的畫麵。那兩人眼波流轉之間的濃情蜜意,硬生生撕裂了她的心。

那支《醉花陰》,她曾聽過一次,隻那麼一次。那是幾年前,他帶著她去城外看牡丹,不知怎麼喝醉了酒,回來的路上,漫手抽過一支牧童的竹笛,隨口吹了半曲。

她猜那曲子背後有故事。可是後來問起,他卻隻是緘默。

這些年他一直不娶。大娘安排過幾門婚事,最終都被他一口回絕。雲裳曾聽見下人們偷著議論,說沐風行年少時曾戀慕過某家的姑娘,恩愛纏綿,已然是私定了終身的。可後來不知何故,那女子突然另嫁了他人。沐家是名門望族,多少人家求著要攀親。二哥三弟都早娶了妻訂了親的,唯獨他這個長子倒是一直沒著落。——相比大娘的焦灼,父親態度寬和很多,長久以來,從未在婚事上逼迫過大哥,話裏言外的意思,仿佛隱隱好像欠著他什麼。雲裳一直以為,必是沐梓榮當初嫌棄人家姑娘的身家配不上相府的公子,棒打鴛鴦,所以才致使情人未成眷侶,傷了他的心。沒想到……

沒想到,竟是這樣出乎她意料的前因後果。

當日明霞殿上,錦瀾說過的話猶在耳際。自己當時怎麼就沒想到呢?她分明說了的:他們以前認識。很多年前,她曾聽他吹過一支曲子。

她說,有緣。

那些沒由來的親近,公主對她點點滴滴的關照……如今一點點細細的想來,初衷皆是出於此處。自己是他的妹妹,而他則是她心中念念不忘的戀人……沐風行啊沐風行,你這算盤打得好精!拿準了你和她昔日的一點舊情足以讓我受到公主的庇護,所以才放心將我放在這麼危險的地方麼?所以你才跟我說“公主對你越好,越要加小心”?

我自然是要防她的,可你防她,防什麼?

雲裳把喉頭那絲苦意咽了下去。可笑,這麼多年來,她竟然一直都還以為,他獨身不娶,半是因為情殤,半是因為自己。這麼多年的相知相惜形影相隨,眼角眉梢的曖昧,從來都不曾表露過半句,她以為那是心照不宣的默契。她以為他懂。她以為他跟自己有一樣的心。

如今想來,真是可笑。

細想想,其實早在若幹年前,他便已經表明了心跡。悠長夏日,他在書房裏批公文,她在一旁幫著磨墨,順便讀一卷古詩。隨口問他:“大哥最喜歡哪句?”

“曾經滄海難為水。”脫口而出,沐風行甚至沒有半點的遲疑。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當日她隻懵懂的讀通了那份堅韌與深情,透過詩句撲捉到一抹癡心的身影。卻完全沒有想到,原來,他的滄海,他的曾經,他心裏念念不忘的那份不渝的深情……與自己,完全沒有絲毫關係。

可他卻是她的滄海,她的一切。

除了他,她心裏再也容不下第二個人。縱使白宸浩對她那樣好,縱使那九五之尊的男子恨不能將整個世界都捧在她的麵前,她心裏也仍是放不下他。犧牲自己去取悅帝君,是為了複仇。違心的去與宮中眾人周旋,隻為看見沐家走上絕路之日,心中那抹惡狠狠的快意……

為此,她一直覺得對不起他。雖然恨他將自己送入宮門的決定,恨他對自己的無情,可冷靜下來後,她總是一次次的原諒他。她知道,礙著兄妹的名分,即使他心裏有她,也有太多的不得已。她知道他們不可能在一起。

雲裳從沒奢求過。起初,她隻是想守在他身邊,無論是以妹妹還是婢女或者書童的身份,都行。隻要不嫁人,不離開他到另一個人身邊去。可是他卻親手將她送到了帝君懷裏……她怨過、恨過,可哭完了,也就釋然了。她明白他必須為家族考慮,她明白自己跟他站在截然不同的兩個陣營。現實將她心中的希冀壓得很低很低。她隻想聽他說一句在乎,她隻想知道他心裏有沒有自己……甚至直到親口聽他說出“皇後”那句話時,她仍抱有一絲期待。她希望那隻是句氣話,她覺得他隻是在哄她。

萬般期待,終是落空。她親眼看到了,原來他夢裏的人,心上的花,十年如一日的深情不渝,全是為了……另一個她。

“沐風行,你讓我,情何以堪。”喃喃吐出這句,淚水沿著麵頰滑落。晶瑩的水珠蜿蜒著墮下,慢慢滾落到領口裏去,在胸前交衽上洇開一小片水漬。

寸寸相思,觸地成灰。

是夜。

冷月清光流瀉一地。

白宸浩一腳踏出清思殿,未等身後的總管開口解釋,便已不動聲色的擰緊了眉。

輕柔月光之下,黑衣勁裝的女子獨自坐在不遠處的涼亭裏。烏黑的秀發高高盤起,手中似是還有一柄彎刀。聽見腳步,她側過頭來掃他一眼,波瀾不驚的一瞥,無悲無喜,素日清澈見底的眼中,此刻更像是籠上了一層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