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能說什麼呢?
黎文君看著他,看著他懷中那個因為嬌弱而早早裹在狐裘之中的美麗女子,心裏浮過一抹苦澀。這就是命吧?再怎樣鮮妍的花朵,也有被春風丟棄的一刻。她拚了命的去護、去搶、去奪,到頭來又如何?眼波一閃,瞥過一旁的麗妃。不過才兩三年的工夫,連她都已經失寵了。
爹說的對,君心難測。那份高高在上的恩寵,原就是這世上最靠不住的東西。
隻可惜,她懂的太晚了。就算看透又如何?她已經什麼都失去了……家族,親人,權力,地位,什麼都沒了。甚至到最後,連自己的容貌都要被硬生生毀掉。想到這些,心頭酸楚,眼中一澀,可她知道,自己已經哭不出來了。
她沒有淚。甚至就連恨,剩下的也已經不多。心若死水,古井無波。她要的,早就不再是什麼恩寵什麼公道——隻是報償!惡狠狠,以命抵命的報償!
“文君。你的臉到底是怎麼弄的?”依舊是心照不宣的慣例,帝君緘默,發問的人是錦瀾。“怎麼會毀成這樣?”很明顯,那不是什麼意外,是有人刻意而為。可是,黎氏被廢之後便被幽禁在了這裏,整個宮裏,除了伺候她的下人和固定來送飯的太監,再也不會有其他人……
“公主真是明知故問。”黎氏木然看著她,語帶譏諷,“或者是貴人多忘事?——傳旨那人說,這可是您和帝君的意思。”
錦瀾皺起眉頭,“我和帝君什麼時候……”話鋒猛然一轉,“傳旨?什麼時候,什麼人傳的旨意。你把話說清楚!”
莫說公主,就連雲裳都已經聽明白了黎文君的意思。是有人假傳聖旨,毀了她的容。膽子這麼大的人,能會是誰呢?眼角餘光一瞥,不由自主的便多看了一眼麗妃——薑舒眉與黎氏曆來不合,而且隻有她敢下這種狠手。
孰料。枯瘦的指尖遙遙一指,黎文君指向的卻不是麗妃,而是靜坐一旁,正在品茶的端妃!
“當初宣娘娘可是口口聲聲說了的,是陛下和公主的旨意,要毀去奴婢這張禍國殃民的容顏……”冷冷一笑,黎文君的聲音裏飽含著無盡的怨毒,“端妃娘娘真不愧賢惠之名,為了讓陛下和公主省心,不惜親力親為,動手賜了奴婢這一臉的印記——”黎氏忽然伏身半跪下去,“奴婢當日痛暈過去,還未謝娘娘的賞呢,今日一並還了吧……”
此話一出,別人倒還罷了,端妃被驚得悚然起身。“你血口噴人!”半是因為憤怒,半是被白宸浩的目光盯得緊張,“你、你休要胡說!黎文君,我與你遠日無怨近日無仇,你為何無端的汙蔑我?!”茲事體大,她顧不得與黎氏扯皮,忙向著帝君方向跪了下去,“陛下,臣妾冤枉!”
白宸浩還未說話,黎氏已然搶白,“冤枉?端妃娘娘,此事你若不認,奴婢臉上這十二道瘡疤,豈不更是冤枉?”
“夠了!”錦瀾出聲,製住有些激動的端妃,“婷蓮,你且收聲。”端妃默默退回一旁,錦瀾轉頭看著黎氏,“你說是端妃奉旨毀你容貌,那你告訴我,你有什麼證據?”
“證據?”黎氏澀澀一笑,“當夜除了我與靈光殿所有奴婢,這裏再無他人。我身邊的人自是不能當做人證的……除此之外,哪裏還有什麼證據?”她猛然仰起臉來,看著錦瀾,“敢問公主,我臉上這十二道傷疤可算證據?我親眼看著端妃娘娘拔下發間金釵,硬生生受她如此淩辱極刑,算不算證據?”
“以色事人,終難長久。你當日以這容貌奪走了我的地位,今日我便要你一點點全還回來……”黎文君輕輕合了合眼,“端妃,這是你當時對我說過的話……兩年了,我一直時時刻刻記在心上,從不敢忘。可你……既然敢說敢做,又何必不敢認呢?”
這話一出,眾人都有點開始信了。黎氏奪走了端妃的皇後寶座,宣婷蓮因此懷恨,確實也是合情合理。
見端妃不說話,黎氏又笑起來。“算了。黎家滿門抄斬,我已是無根之人,惶惶若喪家之犬。今日就算能辯出什麼結局,也不再敢奢求什麼公道了。隻當這是陛下的賞賜吧——陛下不殺之恩,已是大赦。我隻求保全餘生,再不敢……”
“端妃。”一直沉吟不語的白宸浩終於開口。“告訴我,是不是你做的。”他看著她,那眼神分明是在說,即使是,他也不會深究。——這種事,也沒法去深究。
此刻宣婷蓮已經恢複了鎮定。盈盈抬眼,依舊如往日的儀態,她看著白宸浩和公主,“今夜之前,臣妾從來沒有來過靈光殿。”
白宸浩點了點頭,黎氏卻忽然冷笑起來。“端妃娘娘沒有來過這兒……難道說這十多道疤痕是我自己劃出來的嗎?”
雖故意示弱說了不奢求公道,但她此時的態度,已然是咄咄逼人要鬧個水落石出。“陛下和公主否認曾下旨毀掉我的容貌,端妃娘娘也說從未來過。那倒是奇了——這張臉,難道是憑空被毀的?”
“黎姐姐。”端妃看著她,眼底似是有淚光,“我雖不知往日有什麼地方得罪了你,但自問從未做過任何害你的事情……你這樣故意潑我汙水,婷蓮百口莫辯。若說姐姐對我有什麼不滿,大可以當著帝君的麵說出來,何必這樣故意構陷……”
“構陷?從沒做過害我的事情?哈,那你倒是說說看,當初是誰害了麗妃的孩子,是誰把墮胎的香藥放在人家寢殿裏又嫁禍給我——”
聽見這句話,一直冷眼作壁上觀的薑舒眉終於坐不住了。猛然起身,一個箭步過去便揪住了黎氏的領子,“你剛才說什麼?!”
“說什麼?”黎氏冷冷打量著她,用力攥住她扯住自己的手。“當日我不願辯白,隻是因為有人做了我最想幹的事情,而不是我願意替人背這口黑鍋!沒錯,當初給你下藥那人確實在我身邊待過,卻不是受了我的指使——哈,這麼多年,你還一直蒙在鼓裏吧?隻當是我害了你,卻不知道有人比我更巴不得你死!哈!哈!薑舒眉,你也不想想自己是什麼出身,算個什麼東西?!大長公主還巴望著把她的寶貝女兒送上後座呢,能容你先生下皇子麼?”說著說著,黎文君已經徹底瘋了,癲狂中,她掙開了麗妃,衝口便把積壓在心裏的話全說了出來,“若是不信,不妨回去查查你臥房帳子裏的熏香,看看那裏麵藏著什麼!自那件事之後,你得帝君專寵這麼些年,又懷過孩子嗎?——不要用那種眼神看著我,我,區區一個廢後,沒那麼大本事手眼通天,直到今天還能把那種東西塞到你的床上!”
麗妃一愣怔的工夫,黎氏猛然回身扯住了端妃。她雖枯槁瘦弱,卻不知哪來的大力,死死勒住端妃的脖子不肯撒手。宣婷蓮她動彈不得。侍衛們見事不好,衝了進來,黎氏反手拔下了端妃發間的金釵——揚手,便要刺下!
“說!你給我說實話!到底是誰毀了我的臉——當著帝君的麵,宣婷蓮,我要你說一句實話!”
“她瘋了!”饒是再怎麼端莊,突然落到如此境況,難免也有些害怕。端妃嚇得花容失色,扭頭驚恐大叫,“陛下救我!”
其實此刻,能出手救她的人並不是帝君,而是距離二人最近的麗妃。可是麗妃卻似乎不打算伸出援手。薑舒眉擰了擰眉頭,冷眼掃過黎氏,目光落定在端妃身上:“端妃娘娘,她說的那些……可都是真的?”
“別聽她胡說,這女人早就瘋了!”端妃掙紮著想要逃,卻被黎氏用尖銳的金釵死死抵在脖頸上動彈不了。
“那七步斷腸呢?”麗妃冷聲質問,“當年之事暫且不談,沐淑媛中毒之事,卻是本宮背了黑鍋。哥哥暗中查了好久才查到……那個從軍中盜走毒藥的副將,昔年可曾是宣大人家的門客。這件事,端妃娘娘是否要給我、給沐淑媛、給帝君一個明白的交代?”
白宸浩額角青筋暴跳,顯然已經是怒不可遏。“夠了!”舉手示意侍衛將黎氏拿下,黎氏仰天淒然大笑起來,“誰敢近前,我便要她先死!”指尖稍一用力,金釵猛一下劃破雪白的皮膚,端妃下頜上蜿蜒出一條觸目驚心的血痕。
見勢不妙,錦瀾忙止住侍衛們。“文君,你冷靜一些!”
“冷靜?怎麼冷靜?此時此刻,還有誰會給我做主?還能指望誰會護著我麼?”淒怨的眸光遙望白宸浩的方向,“陛下心裏比誰都清透不是麼?卻還是要回護這個毒婦……是,我爹絆了您的腳。可這些年,我心裏對你如何,你不是不知道嗬……多年的夫妻情分,到頭來,我竟然連清白二字都要不得……”
三個女人的恩怨混戰已然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料,是非已經說不清了,錦瀾此刻最擔心的事是怎麼把端妃救下來——黎氏徹底崩潰,且哭且笑的述說著,毀容的臉上完全分辨不出表情,隻是一片猙獰可怖的溝壑。她拖著端妃往門外走,金釵緊緊抵在頸間,逼著要她說實話。侍衛們包抄在四周,劍拔弩張的指著她,卻不敢貿然動手。端妃則被扼著喉嚨,眼看就快要喘不上氣來。
僵持良久,宣婷蓮終於有些服軟,“你放開我,先放開……”
“文君,你放開她!”終於,白宸浩緩了語氣,站起身來,對廢後說:“朕向你保證,如果你說的事是真的,朕一定會徹查清楚,還你一個公道!”
“公道?”黎氏兀自搖了搖頭,她看著他,眼中點點滴滴,全是苦澀。“你以為到了這個時候,我還會想要什麼公道?”眸中淚光一閃,前塵往事跌落,與心一起,摔成碎片。“甜言蜜語,海誓山盟。我信過你多少回?可最後等著我的,是什麼?是什麼?!”她拖著端妃,一步步退到門外,“陛下,臣妾不會再信你了……”
話音未落,“噗嗤”一聲。刀鋒刺破了皮肉,直紮進髒腑。是一個侍衛,趁黎後不備,從側後方捅了她一刀。
“哈!你看。”黎氏抬起頭來,遠遠望著帝君,恍然笑了一笑,“你總是這樣……麵上說著冠冕的話,背地裏卻藏著殺人的刀……”
端妃敏銳的察覺到這是天賜良機,猛力推了黎文君一把,想要趁勢逃脫。可她動的還是遲了。黎文君嘴裏說出那句話的同時,手中尖銳的金釵已然用盡全力刺向了她的喉嚨——然後,無數刀鋒撲上來的瞬間,廢後猛然轉身,緊緊抱住了端妃。
玉階並不很陡。
但是很高。
滾落到底,兩條鮮活的生命,已變成了毫無氣息的屍體。
暗紅色的血從她們身子下麵流出來,交融彙聚,汪成一泊,鋪在潔白的地磚上,分不清哪一滴到底是誰的。
生前所有的怨懟,終結於共同的毀滅。
變化來得太快,快得人無所適從。雲裳站在玉階頂上,扶著欄杆,忍不住的顫抖和惡心。空氣裏彌漫的血腥令人窒息,殘酷的場麵讓她有逃離的衝動,她恨不能現在就離開這兒,遠遠的躲到寂玄山裏去,再不要回來。
所有人都怔了一會兒。然後,帝君伸手摟住了她的肩。“別怕。都過去了。”
是的,都過去了。
不多時,卓慶來報,說宮內明火已被撲滅。內侍衛驍勇盡忠,駐守在外朝的禁軍也聞訊參與了滅火,大火最終隻是焚毀了幾座無關緊要的殿閣,燒掉了一些花樹,就連原以為會損失慘重的宜春殿,其實也隻是毀了一間花房,主殿受損不多。
坐在回程的畫舫上,雲裳有些微的失神。身後靈光殿的大門已經閉鎖。而眼前,船頭宮女手中的燈籠還未熄滅,遠處幽藍的天幕盡頭卻已亮開了一片魚肚白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