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麼來了?”揮手示意眾人退下,白宸浩漫步走到理她不遠的地方,“這身打扮——”
“今夜有好戲。”突兀的開口,薑舒眉笑得詭秘。“陛下看不看?”
“什麼好戲。”他不明白她葫蘆裏賣的什麼藥,也不想多陪她糾纏,雲裳還病著,他答應了的,今晚要去陪她。
“我脾氣你是知道的。”麗妃看破他的心思,嘴角勾起一抹哂笑,“當初進宮的時候我就說過,你愛寵著誰是你的事情,哪天心裏真沒我了,明說一句,我不會放不開。”話雖這麼說,但臉上到底還是浮起了幾分不悅,分明是慪氣吃醋的模樣。白宸浩看著麗妃別扭的表情,不由反倒一笑。想想近來也確實是冷落了她。心裏一軟,伸手撩上她的耳際,幾縷烏發散在指尖。“你啊,什麼都好,就是嘴硬。還在為先前的事情慪氣?”輕輕一拽,已然擁她入懷,“我當日也是氣急了。我相信不會是你……”
“我不是要你信。”冷然抬起頭來,麗妃眼波閃動,似是天際流星。“若隻是要你一個人信,我才犯不著陪你演這出失寵的戲。——我要的是真相和公道。”頓一頓,她看著他,目光堅定。“你不也一直懷疑這宮中有人圖謀不軌嗎?”
白宸浩沉吟一下。先前對她的那些猜忌和冷遇,確實是出於做戲的心理。他也很想揪出那隻藏在幕後的黑手,但想到那個人是……他又擔心,現在下手,是不是為時尚早?
“你想怎麼樣?”
“請陛下賞臉看出戲!”故作深沉的一笑,麗妃理了理彎刀上的七寶絡子,貼在他耳邊說:“我知道你猶疑什麼。但這件事情若不弄個水落石出,宮裏怕是沒有誰能安寢的。”果然,這話讓白宸浩心裏頓時一沉。——能將劇毒擱到雲裳碗裏的人,自然也能有辦法毒死他或者錦瀾。
見她轉身要走,他忽然開口。“舒眉……”一聲輕喚,帶著一點淺淺的歉疚。“你心裏真不怪我?”
她側過頭來,嫣然笑起。“自己的夫君愛上了別人。我要說不嫉妒、不吃醋……那不但是在騙你,也是在騙我自己。”喟然一歎,她舒了口氣,“可是……知道嗎,打從看見沐雲裳的第一眼起,我就明白你當年為什麼會選上我了……宸浩,你愛的,並非那傾城絕色的容顏,而是她骨子裏傲倨偏執的性格和眼底深處磨刀霍霍的一抹殺氣。我說的對不對?”
他在自己身上找到的東西,不過是另一個人性格的映射。隻是,這份藏在心底深處的喜好,長久以來,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那一刻,女人的直覺讓她明白,相比沐雲裳,自己並不是他最想要的那一個……也好,這樣一來,心裏最後那一點難過和愧疚,終於可以煙消雲散了。
宛然一笑,舒眉注視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目光灼灼。“你知道我愛你,即使你對我的愛不過是短暫的歡愉,即使總有一天會有別人將我在你心裏的位置取代,我也隻愛你一個。隻是,就算有朝一日紅顏未老恩先斷,我也不要斜倚熏籠坐到明的結果……答應我,如果有一天,你發現你心裏已經沒有我。放我離開吧。”
“不會有那一日的。”白宸浩放開了她的手,嘴角卻彎起淡淡的笑。“我不會讓你離開我。”直到此刻他才明白,原來這些年,她對自己,比自己對她用情更深。不覺有些懷疑,當年的做法,是對是錯?她本應是自由穿梭在林間的鳥,縱橫馳騁在荒原上的風。可現在,卻要為了挽回自己的名聲和公道,不惜布下棋行險招的一局……
麗妃默不作聲,足尖輕輕一點,黑影翩然沒入夜色,仿佛這個人從來就沒有在清思殿出現過。
白宸浩站在原地,抬眼看看東天上的月亮。月光照在他身後的涼亭上,投下淡淡的一道影子,將整個人都罩在暗夜裏。
夜色,漸漸開始深濃。
火光是三更天的時候亮起來的。
由宜春殿起,自西向東,借著風勢,漫卷過一座座殿閣。
本就是天幹物燥的季節,近來雨水又少,修枝時剪下的枯枝敗葉堆在那兒,越發易燃。等太監和侍衛們七手八腳汲水來滅火的時候,山下已然有三四座殿閣冒了煙。
雲裳被鑼聲從夢中驚醒,甫一起身,便被宸浩拽進了懷裏。“你身子弱,別出去。”
泱泱鬧了一陣,忽有內侍來報,說是倒了風向,眼見得那火便要往上山來——皇宮本身依山而建的,各處殿閣之間,叢林蔥鬱。若是火勢真的無法控製,隻怕……白宸浩再也坐不住,披衣起身踱出了琴微殿。雲裳忙讓敏珠攙她起來,也跟了出去。
居高臨下一望,隻見火光已然漫卷了宮城西南角的大片區域。大總管卓慶正急得直跺腳,一疊聲的聲命人趕緊去撲火。白宸浩走過去,拍拍他的肩,示意他稍安勿躁。卓慶見帝君起來了,一時竟失了沉穩,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陛下,火借風勢,越演越烈。隻怕是、隻怕是不好滅了……”
“不礙事。”白宸浩舉目看著那火勢,麵上沒什麼表情。“吩咐下去,各宮盡量避火。能撲則撲,不能撲,就躲一躲。隻要別傷著人就好。”
卓慶回頭看一眼身後,臉上有點急。“陛下,您是不是……”大火要是燒到半山,琴微殿也會危險。見卓慶結結巴巴的指了半天,雲裳替他把話說了出來,“還是請帝君移駕明霞殿吧。”
皇城格局,清思殿居於正中,宜春、瑤華、飛音、臨芳、琴微等諸多殿閣高低錯落,星羅環繞四周。唯有錦瀾的明霞殿遠離諸宮,居高臨下的坐落在山巔最高之處。看眼下這個情勢,大火從山下燒上來,萬一要是收不住,半山的這些殿閣怕是都很危險。雖說禁軍就算拚了命也會保住清思殿……但帝君此刻還是暫且往後避一避為好。去元公主那裏,自然是想當然的權宜之計。
白宸浩卻不肯。
“這火來得凶猛。天幹物燥,真要控製不住,一路燒上去,明霞殿位置那麼高——到時候,朕還有退路嗎?”
一句話,驚得雲裳卓慶滿身冷汗。卓慶磕磕巴巴請示下,“那陛下的意思……”宮中已然無處可避,難道要移駕往宮外去不成?
白宸浩淡然一笑,“先祖英明,早年修建宮城之時,已經留下了應對大火的退路。”未等卓慶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白宸浩沉聲下令:“傳朕的旨意,速將各宮人等召到千波殿去。”
卓慶眼前一亮,頓時明白了帝君的意思。“陛下英明!”
能避火的,自然是水。千波殿位於湖邊,平日裏備有不少畫舫遊船。若是真的控製不住火勢,隻需支開畫舫,大家泛舟湖上,便自然能夠避過這場劫難。
不消半柱香的工夫,各宮的主子們便都到了千波殿。原以為隻要在此暫避即可,不想,人到齊後,白宸浩一聲令下,要船工撐篙,將眾人送去湖心島——
一時麵麵相覷,誰都不明白帝君葫蘆裏賣的什麼藥。唯有錦瀾不慌不忙說道:“當初修建宮城時在湖心留下那座孤島,就是防著走水……”或者宮變。不過後麵這句她沒說出來。這世上,除了他們姐弟兩個,再沒有誰會知道,白家先祖在湖心島上留有密道,真有亂臣賊子反叛,攻下宮城,也可先退守孤島,而後擇機外逃。
錦瀾坐在畫舫上,望著點點燈火照亮船頭暗沉如夜的湖水,無聲的歎了口氣。
微涼的肩膀讓她想到很多年前的那個深夜,那個兵荒馬亂的夜裏,她和宸浩也曾經匆促的坐上小船,躲到那座湖心島上去過。皇祖母說,若是有人攻破了皇城,便要她帶著弟弟逃出去。她叮囑她,無論如何,都要將這江山保全……那年她幾歲來著?十歲?隔了那麼久,很多事都模糊了。隻記得那種刻入骨髓的恐懼和慌亂。昏黃的火把在暗夜裏不停的閃爍,腳下的湖水像一口深不見底的黑洞。恐懼從骨縫裏滲出來,她咬著牙,壓得下肩頭抖動,卻克製不住五髒六腑的哆嗦。生死攸關的當口,她把宸浩護在身子後麵,他卻忽然拽住她的手,異常認真的說:姐姐,我是男孩子,理所應當是我擋在你的前麵!
其實他也很害怕吧?說那句話的時候,連眼神都在抖。
卻那麼倔強的一字一頓:姐,你放心,我會保護你。
那一刻,錦瀾明白了這一生自己要為了什麼而活。從此後,多少年,多少事,無數的大風大浪,一次次生死抉擇。元公主鎮定自若,連眉頭都不再皺過——
“姐,石頭滑,你小心點。”貼心的叮嚀,同時遞過來的還有一隻堅實有力的手臂。這一刻,他想到了什麼?竟然沒有分心去照顧他最心愛的妃子,而是這樣毫不遲疑的將手遞給了她?
錦瀾抬眼,心下了然。卻不說話,清淺一笑,把手搭了過去。
肅穆陰森的靈光殿,因了眾人的到來,漸漸現出幾分嘈雜。人太多,仆從們隻能留在船上聽候傳喚,各宮主位娘娘身邊也隻有一個婢女跟從。白宸浩命雲裳寸步不離的跟在自己身旁,雲裳便不好再叫敏珠跟著,隻得囑咐她好生守在大殿外頭。
一踏進正門,便看見庭中跪著的女子。
不知為何,雲裳心裏咯噔一聲。那女子穿著灰色的布衣,雖然還帶著頭發,但已經是出家人的打扮。她幾乎是匍匐在地上,頭壓得很低。雲裳便是再笨,此刻也已經猜到了,眼前這人,正是前任皇後,黎文君。她偷眼打量一下四周,端妃麗妃臉上都是一派氣定神閑的表情,其他諸人表情不一,倒是公主,眼中似有幾分唏噓之意。
“罪臣之女黎氏,叩見吾皇。”
“起來吧。”帝君的聲線波瀾不驚,平靜到甚至沒有半分不悅的味道。“宮裏走了水,不得已,要來叨擾你。”漫聲說著,徑自往前走去,話音語氣都很家常,若不是知道他們兩人的關係過往,雲裳幾乎以為,眼前女子是他的舊友故人……
黎氏並不作態,帝君走過去之後,她輕輕叩首,躬身起來。
在場眾人,唯有雲裳不曾見過黎氏的容貌,心裏忍不住有幾分好奇,不由扭過頭去看了看。誰曾想,這一眼望去時,皎潔的月光恰正照在黎文君的臉上,她的視線也正撞上黎文君的目光。
“啊!”
聽見雲裳失口尖叫,眾人循聲回頭。這一下,不止她,就連白宸浩都大吃一驚!
雲裳記得端妃曾經說過,黎文君是個絕色的美人。可是現在,昔日絕代佳人的臉上,卻密布著無數條的刀疤,恐怖的疤痕就像一條條千足蜈蚣,蜿蜒著扭曲著,從額角一直爬到下巴,又從顴骨滑向耳際……
一道,又一道……
雲裳忍不住閉上了眼睛。身子一軟,便靠在了白宸浩身上。
未等白宸浩開口,錦瀾已經搶先問了出來:“這是怎麼回事?!文君,你怎麼會變成這樣?!”一直以來,在錦瀾的印象裏,黎氏都是個驕縱跋扈的女人,她喜歡隨時隨地的穿著正式的後服,擺出一派端莊雍容的樣子,哪怕是在自己這個公主麵前,也要做出高高在上的國母姿態。而此刻……若不是那雙熟悉的眼睛和從眼底流露出的毫不掩飾的怨毒,錦瀾真的很難相信,麵前這個容顏盡毀,貌如羅刹的女子,竟然是當初那個……黎皇後。
“奴婢謝陛下和公主的恩典。”黎氏嘴上答著她的話,眼睛卻始終直視著帝君,嘴角微微勾起一抹淺淺的笑意。那笑容和她臉上扭曲的疤痕擰在一起,整張臉上透出一股讓人不寒而栗的詭異。
“你這話什麼意思?”從大火燒起來的那刻起,白宸浩心裏便明白,這一夜必是不得安穩的。隻是看見黎文君的臉,就連他都深感意外。眉峰一擰,攬過雲裳,轉頭往正殿的玉階上走去。“有什麼話,不妨進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