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 醉花陰(1 / 3)

中秋一過,瑟瑟的寒意便伴著雨水層層將人包裹起來。荷池裏的白蓮才剛凋落,後山上便已燃起第一抹楓紅。

明霞殿地勢極高,當年先皇為了取悅遠嫁而來的皇後,慰其思鄉之情,特地命人在明霞殿西側修了一道木質長廊,專做觀賞落日晚霞之用。遠遠看去,淩空而起的樓台宛若彩虹飛架。

日落時分,白錦瀾斜倚著長廊上雕花的美人靠舉目而眺,但見遠山深處,依稀泛著幾點腥紅。

已是仲秋天氣,她卻還穿著單衣。偏又起了風。坐在風口上,青灰色的錦袍鼓蕩在風裏,像是張滿了的帆,不知要將人帶去哪裏。領口漫進一點涼意,才剛要開口喚人,陪伴她多年的乳母平娘已經拿來了厚緞披風。一疊聲絮絮的數落:“從小身子就嬌弱,還不仔細著!著了涼可不是玩兒的!如今宮裏已經病倒了兩個,你若再病了,如何是好?”

錦瀾自幼失母,平娘差不多是她最貼心的人了。回過頭,安撫的拍了拍乳母的手背。“春捂秋凍,不要緊的。”

平娘知道她的脾氣,住了口,使個眼色讓小宮女斟上杯熱茶來,轉身便退了出去。錦瀾接過茶,卻嫌稍燙,並未入口,隻端著那茶盞,定定望著遠處出神。

宮中確實已經病倒了兩個,不過……這兩位的病根,隻怕根本不是出在什麼傷風著涼上。雖說帝君撂了狠話,可雲裳中毒之事最終還是不了了之。錦瀾親手去查,自然知道,在這出故事裏,端妃和麗妃雖都自陳無辜,但誰都脫不了幹係——公主府送進宮中的東西自然不會有任何問題,但端妃打發到琴微殿送東西的蘭心乃是公主府的家奴,很難講是不是姑姑派人授意,在途中下了東西。另一邊,麗妃與邊軍,與七步斷腸的聯係太過緊密,雖然表麵看起來她與此事無關,而且從始至終並未經手過雲裳喝的那碗東西,可錦瀾卻暗中查到,就在事發前半月,薑煥曾差人給她送過一包東西——千裏加急從邊關快馬送到宮裏的,會是什麼呢?

她歎了口氣。

無頭公案一樁。現在,她已經不想去查清了。沒錯,是她告訴帝君,說麗妃有嫌疑,引得白宸浩一怒之下下令將麗妃囚於臨芳殿,勾出麗妃大鬧琴微殿的鬧劇。——錦瀾抬手,呷了口已經溫吞的茶水,隻覺肩頭的寒意漸漸褪去。說到底,她雖然不放心薑氏,但卻更懷疑姑姑。將計就計,姐弟聯手,算是詐了麗妃一道。在她看來,薑舒眉的反應在很大程度上洗脫了她所背負的種種嫌疑,但不可避免的副作用是:這件事情徹底傷了她的心……驕傲如她,就算忍得下白宸浩的另結新歡,也很難接受他為了另一個女子而對她起疑。回到臨芳殿後,麗妃索性稱病不出,帝君前去探視,她也是冷言冷語。薑氏平日是跋扈慣了的,白宸浩一向也都縱容著她,她鬧脾氣,他總會低聲俯就的去哄。偏這一回,也不知是怎麼了,倒像也在賭著氣似的,丟下藥碗拂袖而走,從此再不往臨芳殿去。

各種傳言沿著宮中亭台樓閣的縫隙迅速蔓延,沐淑媛雖吃了大虧差點丟命,卻真正是大難不死撿到厚福。——近來她已近乎專寵,隻是還越不過麗妃這一層去。經此一事,麗妃遭了冷遇,琴微殿頓時變得炙手可熱。宮裏人總是勢利的,看見帝君恨不能將她寵到天上去,忙不迭的都來巴結。麗妃得寵時也是如此,但麗妃為人,是非極為明晰,很少對自己不喜歡的人假以辭色,甚至連敷衍都懶得。沐雲裳則柔和了許多,就算心裏再怎麼不樂,對她們也還客氣。如此這般一對比,沒幾日,漸漸就有聲音散布出來,說沐相家教良好,雲裳才德兼備,乃是位主中宮的最佳人選。——少不得,又提起了那幅《鳳儀圖》。

烏泱泱鬧了一陣,內侍忽然來報,說端妃也病了。

錦瀾啞然失笑。

中秋賞月,二妃缺席,縱擺下了滿桌子的珍羞美味,歌舞絲竹花團錦簇,最終也不過隻有她和宸浩雲裳等幾個人,稍稍一坐便散了。

宣婷蓮的反應並不在錦瀾的意料之外。她意外的,是看起來木訥荏弱的雲裳——這女子身上,有著跟麗妃一樣的直白性情,卻也帶了幾分端妃的隱忍退讓。錦瀾看得出來,弟弟對她有著不一樣的情愫。可她總是覺得,這女子的眼中,藏有一絲她讀不懂的東西。

嬰兒般嬌憨單純的眼底,似有一抹隱隱的淩厲。

好在,多年的相濡以沫讓他們姐弟有著良好的默契,且相互沒有任何的秘密。沐氏的機心算計,她與宸浩所說的種種,很快便傳入了錦瀾的耳朵。

真真是出人意料。

擱下茶杯,錦瀾歎了口氣。都言禍從蕭牆起,如今看來,果然如此。沐梓榮精明一世,對人對事頗多猜疑,偏偏就沒防備到自己女兒身上。也是,怎麼防得到呢?誰能想到親生女兒會打定了主意要將自己的爹送下地獄?錦瀾歎了口氣,這些年,沐家借著職務便利,在朝中織就盤根錯節的一張大網,圖什麼?她和宸浩都不傻,心中早如明鏡。

她心中不是沒有準備,隻是不想走到那個結局上去。黎家的先例……有一個就夠了。稍一蹙眉,心中已然有了主意,揚聲喚來貼身的宮女:“打發人去琴微殿給沐淑媛送個信,就說我這兒的楓葉開始紅了,叫她有空過來坐坐。”

不幾日便是重陽。

絳龍城的氣候曆來都是夏短冬長,一春一秋乃是最好的天氣。眼下寒意漸深,楓紅漸濃。層林盡染漫山紅遍——絳龍城的“絳”字本就是從這裏來的,每年這個時候,火紅的楓葉鋪滿了山,遠遠看去,整座城都像是掩藏在火焰裏一般。

薑舒眉足足裝了一個月的病,自己想想也覺得無趣。加之錦瀾在一旁勸著,終於慢慢消了氣,軟下身段與帝君重修舊好。隻是對雲裳,再不似從前那般親昵。宣婷蓮倒是真病,不過調養了大半個月,寒症也有好轉之意。——聽見禦醫這樣來報,錦瀾麵色舒霽,扭頭望著雲裳,“宸浩總跟我抱怨說中秋過得無趣,如今她倆都大好了,咱們不如辦個重陽花會,好生熱鬧熱鬧。”

宮中曆來有重陽賞菊的慣例,不過隻是內廷家宴,小小的一聚。白氏皇族人口本就不多,因了十幾年前那一役,幾個近支的親王都丟了命,皇室人丁顯得更加稀薄,所以這幾年,重陽花會基本也就是個擺設,很少真的辦起來。雲裳隨口應了公主的話,轉念想到這裏,不由的有些納罕:沐梓榮一個臣子,都還有五六房妻妾、十來個子女,怎麼先皇就隻生了錦瀾和帝君姐弟二人呢?

錦瀾也想到了這點。“就咱們幾個,還是太冷清了。”眼底波光一轉,妙計浮上心頭,“不如我去央求帝君,讓你們幾個的的母親姊妹們也一起來賞花,人多了才熱鬧。”

雲裳一愣,“這怎麼成……”端妃那邊,大長公主是帝君的親姑姑,本就是皇族,自然沒問題。麗妃是沒什麼親人的孤女。可自己這邊……難道說要把柳氏和三娘四娘那些人一起叫來?想到這兒,心裏不由的犯惡心,又不好直說,隻婉轉道:“怕是不合宮裏規矩。”

雲裳年幼,自然不知當年先皇在時宮中宴席何等熱鬧。莫說各府的皇親,就是臣子家眷,世家子弟,也常有入宮的機會。“哪有那麼多的規矩。”錦瀾笑著解釋,“皇祖母在世時也常宣各府的誥命們進宮聽戲。我幼時還跟你家幾個姐姐一起玩過呢。不礙事的。——就這麼定了吧。”

一念既動,隔日便把這事情跟白宸浩提了。白宸浩對姐姐孩子氣般的要求倒是毫不違逆,一聽就雙手讚成,“這主意好!不過……姐姐單宣召命婦們入宮賞花,可是把將朕冷在一旁了呢。不如這樣,叫禮部擬個單子,把內眷們有品銜在身的父兄還有朕的近臣們也一並召進宮來陪朕宴樂,豈不更加熱鬧?”

錦瀾怔了一下,狐疑的掃了他一眼,轉瞬便猜出了他的心意——他是想借這個機會讓自己選婿。想到這裏,心裏慢慢泛上一點苦意。茫然笑了一下,轉過身去,沒有回絕。

重陽登高,花會自然擺在山上。西臨皇宮雖是依山而建,內苑裏卻有一片很廣闊的湖麵,依水一溜兒樓台歌館,最宜擺宴。帝君一發話,內廷總辦趕忙從山下的花圃裏運上來無數盆栽菊花,各式各色的名貴品種,沿著湖岸擺成樣式奇巧的造型,花團錦簇,十分有趣。

重陽當日,天公作美。風輕日暖,天高雲淡,站在水殿的風廊上,舉目是丹楓漫山,近處則有遍地黃花,間或還有一點桂花殘留的幽香淡淡飄散過來,令人心曠神怡。

雲裳卻高興不起來。

就在重陽花會的請柬發出去的前一日,帝君擢升沐風行進了吏部。這樣的提攜於他仕途影響如何,雲裳不清楚。她隻知道,因了這事,沐家接到的請柬上多出一個名字。

在她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見到他以後,這樣突然的,他又出現在她麵前。

無端勾起心事,慌亂的忐忑。

同來的還有柳氏。想想真有些可笑,當端妃拉著大長公主的手做小女兒狀撒嬌的時候,薑舒眉正在偏殿裏會見她風塵仆仆從關外趕回來的哥哥,而自己,卻要恭恭敬敬給殺死親生母親的凶手行禮——因是在宮裏,柳氏倒也不敢真受,不等她跪下去就一把給攙了起來。而後入席,觥籌交錯,兩廂裏都少不了虛偽的敷衍,加之敏珠從旁圓成,看來倒也真像是母慈女孝其樂融融。

帝君和臣子們在紫宸殿開筵。女眷們則是在湖邊的聽濤樓裏就坐。雲裳敷衍了柳氏一會兒,推說屋裏太悶,起身出去透氣。

沿湖一排花槅扇,槅扇外是露台和浮在水麵上的白玉欄杆。憑欄而立,隻覺秋高氣爽。山風拂過水麵,掠來絲絲清涼,不經意間回首,目光便落在湖心裏那座孤島上。

是人工堆砌的島嶼,很精致。島心也有幾座殿閣,隻是風格古樸莊重,與宮裏其他地方的華麗截然不同。四周又有青煙繚繞,遠遠看去,不像天家居所,倒像是佛門淨地。

“在想什麼?”身後傳來溫柔的呼喚,回頭一看,是端妃。許是因為今日見到了母親,又或者是大病初愈,宣婷蓮破例穿了件豔色的衣裳,桃紅的宮錦長裙配著粉紫的絞絲紗衣,襯得人麵比花還嬌豔。她不擅飲酒,方才喝了幾杯,微醺的臉上便一直帶著抹緋紅。宣婷蓮這會兒看起來十分的高興,循著雲裳的目光遠遠的一望,微微一笑,像是給她解釋,又像是自言自語道:“那是靈光殿。”

靈光殿,囚禁廢後黎氏的地方。

雲裳未入宮前就已聽說,黎氏打從被廢之後便在靈光殿裏“念佛”。隻是她沒想到,傳說中的靈光殿原來並不是在宮外,也不是什麼冷宮,而是這湖心孤島上的廟宇。——幽深的殿閣落著鎖,除了每日例行去送三餐的小船,靈光殿與外界再也沒有任何瓜葛。她偶爾會很好奇,好奇那位廢後黎文君到底是個怎樣的女子。或者說,她更好奇的是自己的未來——回眸掃一眼不遠處正在跟大長公主寒暄說笑的柳氏,心底浮起一抹森森的笑意——如她所說,黎家就是他沐家的前車,終有一日,沐氏難逃與黎氏相同的命運。為了那個最終血流滿地的結局,自己正沿著黎文君走過的道路亦步亦趨。所以,她好奇:真到沐氏榮極而衰,死無葬身之地的那日,自己的結局,會是如何?

這是長久以來,第一次認真考慮到自己。

嘴角彎起朦朧的笑。真到那一日……不知道靈光殿的佛堂裏能容得下兩個人嗎?

自嘲的回眸,終是難忍好奇,扭頭去問端妃,“聽說黎娘娘可是位大美人呢。”問出來了,才又想起黎氏因貌而立的傳聞,不由小心留意著端妃的臉色。宣婷蓮倒好像沒怎麼往心裏去,隻淡淡答道:“是啊,天姿國色,明豔動人。”轉臉打量一下雲裳,麵上閃過一星令人捉摸不透的神色,“你是生的極美的了。論姿容相貌,宮中怕是沒幾個人能與你相比。莫說我,就連麗妃,也要矮下幾分去。”雲裳以為她想借機誇讚自己,正待謙讓,卻聽端妃話鋒一轉繼續說道,“但要說跟黎氏去比……平心而論,她不輸給你。”

雲裳一時語塞,端妃卻似乎是被這些話勾起了心事,借了三分薄醉,冷冷哂笑。“古人說的對,以色事人,終難長久。——更何況美豔的外表之下,還藏著顆潑悍而歹毒的心。”雲裳聽著這話,端妃和黎後之間怕也並非像傳聞說的那樣相安無事,想必當初也吃過她不少氣。她猜下麵還有故事,不想端妃卻忽然歎了口氣,把話帶到一個她想都沒想到的事情上去:“雲裳……我若是跟你說,那碗湯裏的毒是不我下的,你會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