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 醉花陰(2 / 3)

“我信。”一抬眼,正對上端妃清透的目光。雲裳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忙加了一句:“娘娘,這件事已經過去了。”

宣婷蓮歎了口氣,扭頭望著遠處的靈光殿笑了起來。“罷了,不如不解釋。太過幹脆的信任,反而才是懷疑……你,終究是不會信我的。”

雲裳不知道該說什麼。她回答的確實太過斬釘截鐵,像是沒有半點考慮的餘地。動了動嘴,終是沒說出什麼,端妃看看她,宛然一笑,也不再說話,轉身往宴殿走去。

雲裳站在原地,看著端妃的背影,心中千頭萬緒。她知道自己做錯了,可是她沒有辦法跟任何人解釋——沐風行最大的愛好便是交遊名士,雲裳十三歲上曾跟他去拜會過一位絕世神醫。醫與毒,從來隻有一線之隔。說是名醫……實則是堪稱當世毒王的人物。也是機緣巧合,扮成小廝模樣的她竟誤打誤撞合了那老者的眼緣,老爺子一高興,當場收做半個弟子,傳了她幾卷毒譜。雲裳雖不怎麼愛用功,但在辨識毒物方麵還算有點天分,加上有名師點撥,幾年下來,對天下毒物基本也能把握個八九不離十了。

所以,當日那碗湯,她第一口就嚐出了不對。

卻還是麵不改色的全喝了下去。

望著水波之上的靈光殿,雲裳苦笑一聲。之所以勸白宸浩罷手不要再查下去,並非是她大度,而是她壓根就不關心是誰投的毒。她既不猜忌端妃也不懷疑麗妃,因為無論是誰,她都要真誠的說聲“謝謝”……

嚐出湯裏有毒之後,她沒有聲張。眉頭一皺,計上心來。

是的,那是順手推舟的一條妙計。她拿自己的命在賭,賭一個峰回路轉豁然開朗的前途。想到此處,不由有些得意——她怎麼會看不出白宸浩心裏的顧忌?他對她既是真心,自然會對鏟除沐家有所顧慮。若不是假意“中毒”了那一場,怎麼能讓他聽見那句“榮極”?怎麼能有機會說出母報仇的初衷?若不是因為那碗毒湯,他怎麼會對她卸下心裏的最後一絲防備,徹底的信任於她?

如今,她與那個九五至尊的男子已然站成一線,目的明確,進退與共。她的目的已經達到了,再去追究那碗湯的來曆……有必要嗎?

午宴一畢,千波殿那邊便開了戲。

按著慣例,大臣們陪著帝君聽戲,女眷在西邊樓上作陪。孰想,白宸浩根本不愛這種鏗鏘嘈雜的熱鬧東西,才聽了兩折便叫伶人們撤去。一時興起,差人傳端妃過去,當眾彈了一曲《秋江月》。端妃自幼見慣這種場麵,倒也落落大方,一曲彈罷,眾人少不得起身恭維她的琴技,又有好事的,趁機做了辭賦應景。帝君很是高興,意猶未盡的臨時興出個新花樣來,要眾人各展所長,演奏各種樂器。怕女眷們無聊,又傳旨說大家不必拘束,晚宴之前,可以各自看景賞花。

此話一出,西樓上頓時熱鬧起來。端妃忙陪著大長公主往飛音殿去了,麗妃則是午宴還沒結束便不見了人影——據說另在臨芳殿裏備了酒席,單獨給哥哥薑煥洗塵。錦瀾推說疲累,起身回明霞殿去午睡。一時間,人散了大半。雲裳陪柳氏聊了一陣,實在無心跟她繼續糾纏,索性打發敏珠送沐夫人到琴微殿小憩——敏珠既是她的眼線,自己何不識趣些,給柳氏個聽她彙報的時機?

安排妥當,隻說自己想去賞花,帶著傾虹采綠轉身便出了千波殿,信步往禦花園走去。

才拐了兩個彎,便瞥見蔥蘢的花架底下露出一道熟悉的身影。

青衣的男子負手而立,聽見腳步,漫不經心的轉過頭來——

那樣溫和淡漠的一眼。

雲裳隻覺得有什麼東西鯁在了心口。她站在那兒,恍若失魂一般,一言不發,隻定定看著他,仿佛要把他的身影都看到心裏頭去。沐風行倒是進退自如,麵上笑容清朗,語氣仍如往日那般親昵,“雲裳。”

微笑是怎麼浮上嘴角的,她不知道,她隻知道,自己在聽到這聲呼喚後像個孩子似的撲了上去。

“哥——”

西臨民風並不保守,宮規再嚴,麗妃照樣也可以在自己寢殿裏設宴招待兄長。傾虹采綠對這種兄妹間的親昵舉動並不感到納罕,二人對望一眼,識趣的退到了一邊。

但見木雕美人臉上瞬間開出萬朵白花,嬌憨的笑靨燦若雲霞。雲裳上前兩步,拉起沐風行的手,一疊聲的絮絮:“還以為你跟著帝君在千波殿聽戲呢……敏珠陪母親大人往琴微殿小憩去了……你一手的好琴技,怎麼不在殿上露一下,獨自跑來這裏?”

沐風行不動聲色的抽開手去,淡笑一下,撫了撫額頭,“宮裏的酒太烈,好像有點醉,出來醒醒酒。”

聽見他這樣說,雲裳扭頭吩咐兩個宮女,“你們回去告訴敏珠姐姐,就說大公子喝醉了,讓她趕緊煮碗醒酒湯送來!”

傾虹采綠不疑有他,忙不迭應聲往琴微殿去了。二人的身影消失在遠處,雲裳轉過身來。滿臉的笑意如風吹散,她看著他,漸漸覺得心裏有些不安。隻一句略醉,她便明白了他的心意。刻意打發走身邊的宮女,隻是想爭取一點兩人單獨相處的時機。可當真的隻剩下他們兩個人時……她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空庭寂寂,四下裏靜謐得隻剩下呼吸和楓葉落在地上的聲息。沐風行擰了一下眉頭,略帶無奈的咳了一聲,“你怎麼可以那麼任性?”

雲裳一怔,她沒有聽懂他的意思。半年不見,他對她的第一句話,竟帶著這樣不悅的……責意?

“明知有毒還全喝掉,真不知你怎麼想的!幸虧解藥到的及時,不然……真要是傷了身子丟了命,怎麼辦?”他似是有些生氣,卻又強忍著不肯發作出來,隻盯著她問:“你怎麼能拿自己的命開這種玩笑?這是鬧著玩的嗎?”

羽睫輕輕一扇。“原來,是你……”

她心裏其實早就已經猜到了七八分,隻是並不確定罷了。沐風行此話一出,事情再明白無疑:當日在荷葉羹裏投毒的,既不是端妃也不是麗妃,而是……敏珠。

確切說,那根本就是他的授意。

元公主確實是把能查的線索全查到了,可她縱有千般聰慧萬種機敏,也想不到竟是雲裳在宮中唯一的心腹給她投毒!雲裳輕聲一哼,嘟著嘴坐在他麵前的花欄上,“不是鬧著玩的?那你倒是說說,你費盡心機的叫人投毒給我,安的又是什麼心呢?”她雖不懂那些前朝爭鬥,但未必真就笨到不知道他想圖什麼。翻個白眼,憤憤咬緊了銀牙,“——到底是我拿著自己的命開玩笑還是你拿著我的命在賭?”

“我賭,是因為我有足夠的把握贏。”幾乎是不假思索的,沐風行脫口而出。若不是她能辨毒,他哪敢如此鋌而走險?

雲裳聽到這句,心裏愈加不樂。“沒錯,我是會辨識……可無論你有沒有把握贏,這都是在害我!”

“我那是在幫你!”見她情緒有些激動,沐風行瞟了一眼四周,聲音壓得極低,“帝君對你雖好,但這份君恩並不牢靠。若不想點法子讓他更疼惜你,你以後……”

“想什麼以後?你都將我弄到這裏麵來了,還談什麼以後?!”衝口而出,隻覺眼眶一酸,雲裳猛然別過頭去。幾滴珠淚沿著麵頰滑落,滴滴掉在衣襟上,洇開暗色的花朵。

沐風行伸出手去。本能的,想像從前一樣拭去她眼角的淚水。多年的相處已經讓他習慣了哄她。可就在手指快要碰觸到她臉的一刻,理智忽然提醒他:她已嫁為人婦,自己不該再有如此親昵的舉動。

訕訕的住了手,卻不知該進還是退,修長的手指僵停在半空裏,凝成一個尷尬的手勢。

因為篤定她能在第一時間嚐出來,所以他命敏珠在羹湯裏下了七步斷腸。計劃本是天衣無縫:雲裳淺淺的小中一次毒,必然能引起帝君對她的重視,順勢勾動端妃和麗妃的矛盾,並將嫌疑潑到她們兩個人身上……這原是個一石二鳥的妙計,可沒想到竟在雲裳身上出了岔子,她竟然像渾然不察一般,將整碗湯全都喝了下去。

足足昏迷了一天一夜,害他在宮外提心吊膽,坐立難安。

雲裳背對著他,無聲落淚。沐風行想了又想,也不知道該說什麼,隻好輕聲的勸,“既進了宮,總要有所依傍……帝君的心要是不在你身上,那你就沒有著落……”

“你以為他就那麼傻嗎?”平複下一情緒,雲裳澀澀開口,聲如蚊蚋。“你以為白宸浩就那麼好騙?”之所以沒人懷疑到敏珠頭上,一則因為他們想不到是沐家自己害自己,二就是看見她幾乎丟命的事實,不疑有他。——若像他所預想的那樣,她隻是淺嚐輒止,分寸拿捏得太過恰當,以白宸浩的多疑和元公主的機敏,誰敢保證不會露出破綻,引起懷疑?

更何況——

猛地回過臉去,望定他的雙眼,“你的目的,恐怕也不止是讓他更疼惜我這麼簡單吧?”因有黎氏的先例在,白宸浩曆來最恨後宮的陰謀手段。大哥瞅準了這一點,設局將端妃麗妃都扯進去,圖的什麼?難道僅僅隻是讓白宸浩更在乎她嗎?

“沒錯。你在後宮的地位一日不穩,我便一日放心不下。”簡單直白的說破,他倒是很坦然,“雲裳你記住,再怎麼親密的感情,都抵不過堅實的地位。所以,即使你不爭,我也得幫你奪!端妃麗妃雖都看似無害,但你一旦得寵,早晚就會有那麼一日的……與其等她們找到機會來害你,倒不如我先來做!”

“啪”的一聲,生生拗斷手邊的一根花枝。她看著他,像是看著個陌生人。雖然緊抿著唇,肩頭卻忍不住輕微的顫抖,“告訴我……你到底想做什麼?你到底想讓我怎麼樣?你——”

“我要你好好的。”他看著她的眼,一雙翦水明眸裏透著那麼清晰的哀戚和幽怨,絲絲縷縷的目光像針尖,刺在他心上,痛,卻無力回避。“我說過,隻有你能幫我。我也說過,我不會讓你再受傷害。雲裳,無論你相不相信,我希望你明白,大哥做這一切是為了你好……”

“你真覺得這樣是為我好?”倏忽起身,她攥住他的手臂,忍不住的顫抖,“將整個餘生都丟進這深宮裏,不擇手段的去和別的女人強奪,傾盡全力隻是為了取悅一個陌生的男人……這就是你所謂的為我好?”

沐風行的手抖了一下。察覺到自己有些失控,他輕輕闔了一下眼,沉吟半晌,終於吐出那句話來:“哥哥不會害你。”

“別說那麼多的冠冕堂皇——你不過是,鐵了心要將我送上那皇後寶座。”雲裳顫抖著放開他,指甲內扣掐住自己的掌心。

“皇後?”他想了想,忽然一笑,表情很認真。“是的,隻要有一線希望,我就會將你扶上去。”隻可惜,沐家的女兒,怕是很難登上後位吧?內憂外患,這些年來得罪下的勢力憋著勁兒要報仇,依附於沐家的人馬則幻想博取更多利益,年少的帝君更是早已磨刀霍霍——當年,黎鈞可曾是帝師啊……他連自己的老師都容不下,難道能姑息漸漸坐大的沐家?

這些事,雲裳不會懂。她隻是還在氣他的話。氣極了,不怒反笑。悵然彎起嘴角,笑意恍惚是一朵綻放在虛空裏的花。卻又頃刻間被風吹散,眼底浮上一點淚來。

“雲裳,你生個孩子吧……”若是有了子嗣,便徹底有了依傍,無論沐家怎樣,帝君一定會立她為後的——即便將來真到了最後那一步,孩子也總歸是她的一張護身符。

雲裳怔住,哆嗦著唇,“你做夢!”

狠狠撂下這句,猛地轉身,奪路而逃。密匝匝的花架罩在頭頂,像是山雨欲來時的烏雲,雲裳直直往楓林深處奔去。皇後,太子……原來這就是你最終的目的。這算盤真是精明。

你將我送進宮來。

你說隻有我可以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