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夢酣沉。
醒來時,天才蒙蒙亮。窗外蟲鳴響成一片,蛐蛐,蟈蟈,或許還有紡織娘,斂著翅膀伏在草叢裏,混亂的合唱。雲裳披衣起來,上夜的小宮女伏在外間桌上睡得正香。她躡手躡腳走到窗邊。雕花木窗“吱呀”一響,一線銀白的月光照了進來,溫柔的籠在她的臉上。
沐雲裳,你的人生裏,還真是處處充滿驚奇。
心中浮現起白天的情景,心裏好像還是有把火在燒。強而有力的擁抱,牢牢將她困在懷中,不留半點抗拒的餘地。細瑣的親吻落在耳朵上,他撫著她散亂的長發,輕言細語:你情願嗎?雖然我不老不醜不討厭……可你嫁到宮裏來,是否覺得委屈?
眼淚,忽然在那一刻決堤。
他是真的動了心,決意要定了她,所以才下詔選她入宮的;十二夜的冷淡疏離,是因為尊重,更是因為他看不清楚她的心意。大婚之夜,他當眾掀開她花冠上的翠玉障麵時,那雙眼底靜無波瀾,沒有半分驚喜。麵對“沐淑媛”低眉順眼的逢迎和退讓,白宸浩忽然起疑,自己麵前的女子,到底是不是當年的雲裳?她好像完全不記得他,不記得那些事,眼裏隻剩下陌生和恭敬,就連脾氣秉性,都變得軟弱可欺。
他等了很久,十二夜,夜夜給她背影,夜夜不能安睡。他希望她忍無可忍的衝過來質問他的過分,他希望看見七年前那個聰慧潑辣毫無顧忌的雲裳,可是十二夜過去,他又開始拿不準,要是她一直都不發作,自己到底要不要繼續等下去?
他沒提起沐梓榮,但雲裳心裏明白,帝君對她剖白的這番心跡裏,試探中仍還摻雜著一絲防備。他的遲疑裏,到底有幾分是因為她是沐家的女兒。
她不記得自己都說了什麼,為家門計不得不奴顏婢膝,還有爹爹的叮囑,要恪守自己的本分什麼的……她說得有氣無力。支離的話語糾纏在灼熱的愛欲裏,她好像已經無力掙紮,要被卷了進去。
可是忽然,他問她:嫁給我,你覺不覺得委屈?
白宸浩不會知道,那一刻,她腦中閃過的,是另一個男人的臉。
從她醒來的那天起,那個人就守在她身旁,不離不棄。他是這世上唯一待她好的人,是那座冰冷華宅裏最後的一星溫暖。母親死後,父親仿佛很少想起她的存在。大娘嫌棄她,幾個姨娘也變著法兒的欺負她,給她臉色看。下頭的奴才們個個勢利,難免狗眼看人低。這些年,碎香園裏人跡罕至,隻有她和兩三個侍婢,名分上雖還是沐家的小姐,可就連吃穿用度這些……都能被人隨意克扣了去。
她什麼都知道,什麼都明白。但是她什麼都不說。裝傻,充愣。日子久了,他們真當她是磕壞了腦子性情大變。他們笑夠了就會各自走開,欺負膩了便懶得再來理她。他們不明白其實她有多麼快樂——碎香園是被人遺忘的角落,沐家大宅裏沒人關心她的死活,也就不會有人束縛她的行跡。沐風行總有辦法帶她出去。化裝成小廝,或者扮作書童,跟著他策馬揚鞭的跑到外頭去,遊山玩水,會友清談。走到哪兒他都牽著她的手,無論何時他都會照顧她……
如果一切就這麼繼續下去,該有多好?
可是一夜之間,他變了。爹說要她入宮的時候,她曾找他哭過,可是他卻告訴她說——那是我的主意。短短六個字,瞬間把她的淚全都給噎了回去。他說一切都是為了她好,他說:雲裳,你不能一直跟著我。嫁到宮裏,帝君就是你後半生的倚靠,最堅實的倚靠。無論將來發生什麼事,都不會有風雨落在你的肩上。你……
他一味的辯白自己是為她著想,固執的按著自己的想法為她安排好的未來,卻從來沒有想過要問一句:你願不願意?覺不覺得委屈?
她真的很想問他:為什麼就不能呢?就這麼跟你過一輩子不是也很好嗎?隻要能跟在你身邊,無論是當妹妹或者做婢女,我都願意。
可是她沒有說。她隻是微笑,清淡的笑容像一朵花,慢慢綻放在臉上,卻浸著絲絲縷縷的苦意。她低下頭,咬著牙,努力不讓他看見自己眼中的悲戚。
“你對我好,我知道。”最後,她這樣說道。
千言萬語壓在心底,最終,連一個字都沒有漏出來。
轉念又想起跟白宸浩的對話。
驚覺她落淚,他那樣憐惜的捧住了她的臉,一點一滴將她臉上的水珠拭去。“怎麼哭了?”頓一頓,“若是你不願意——”
他沒說下去。不願意又怎樣呢?這樣美好的女子,他等了七年下過無數次決心才終於得到的珍貴,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會放手。雖然仍舊有些忌憚她的出身,雖然還是不敢全心全意投入進去,但心底那些擾動的情緒早已漸漸彙成一片清明的心意:他從未對世間任何一個女子動過這樣的真心,就算她不願意,他也不會放棄。
“不是委屈,也不是不願意。”雲裳哭了一會兒,哽咽著開口,“是覺得悲哀。因為現在,無論我做什麼都不再有意義。”
見他不解,澀澀一笑。“我想要守護的那個人,已經不在了。”
七年前的沐雲裳可以為保護母親而拚出命去,可惜有心無力。而現在,當她可以去保護她了,那個人卻不在了。龍王廟前,那個女孩信誓旦旦說過的話,不過轉瞬,俱已成空……
宸浩伸手將她攬進懷裏。“你放心,以後我會守護你。我一定不會再讓你受半點委屈。”
雲裳沒有再哭,而是眉目婉轉的一笑。她主動迎上去吻了吻他的麵頰,“娘若泉下有知,一定也會欣慰。她最疼愛的女兒,終於不用再受別人的氣……”
她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被他抱起來的,也不知道繁複的華衣怎麼就飄散了一地。她又覺得自己像塊笨拙的木頭了,笨得連手和腳都不知道該往哪裏放。身子像燒著了似的,火熱。眼前所有的東西都模糊了下去,她惶惑的抓著他的手臂,忽然聽見一個聲音從遙遠的心底升起,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無比的清晰:
“別怕,哥哥會保護你。”
絳龍城的初夏極其短暫。
不過一轉眼的工夫,海棠謝盡,薔薇遲暮,禦園裏的荷花都開遍了。
夏日的午後最是無聊,整個人懨懨欲睡,卻又睡不著。好在,鼓蕩的山間的野風略微送來一陣清涼,稍稍消解了心口的煩躁。白宸浩出京巡察去了。雲裳想著,日頭曬得人眼暈,大概沒什麼人會往琴微殿裏來。便換了件涼快的薄綢袍子,獨坐在鏡台前有一搭沒一搭的梳著頭發。
忽地,湘妃竹簾一掀,鏡子裏看見敏珠笑吟吟走了進來。
“什麼事把你喜成這樣。”敏珠向來是最伶俐穩重的,她能喜形於色,必是有了天大的好消息。
“小姐再也猜不到的。”敏珠嘻嘻笑著,接過梳子在她身後站定,梳著如瀑般傾瀉而下的長發,“兩樁,都是喜事。頭一件是打陸茗那兒透出來的消息:帝君擬了旨,要升咱們老爺的官兒了……”
很顯然,上次塞在荷包裏遞過去的那顆西海明珠確實起了作用。不過這個消息,雲裳並不覺得意外。自她得寵以來,白宸浩已經給了沐家不少的賞賜,所謂的新政之爭也漸漸被放下不提。君臣一心,上下合力,前朝的局麵變得其樂融融。“爹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相爺了,還能怎麼升去?八成是你聽錯了。”還要加封沐梓榮?難道在丞相上頭再設個新官職不成?
“加官是不能了,但還可以進爵啊。”敏珠俯下身來,貼著雲裳的耳朵。“我聽陸茗的說得真真的,這回啊,陛下想要給咱們家老爺進國公……”
雲裳一愣。本朝傳統,曆來是優待皇親國戚,少有給大臣封爵的先例。沐梓榮和黎鈞兩位相爺的郡公之銜,還是當年襄扶帝位全力平叛之功的特別加寵,乃是太皇太後金口親許。後來黎家壞了事,朝中破例封爵的臣子就隻剩下沐相一個,眼下又升國公。國公……這下子可把爵位給到了頭。再往上就是王了。
“虛銜而已。”眼波一轉,雲裳故作淡定的說,“陛下隻是想給老臣個尊榮的麵子,哄我爹開心的,不值什麼。”
“當年黎家氣焰那麼盛,爭來爭去,到了不也隻是個郡公嗎?我看啊,還是多虧著小姐。”敏珠高興起來,便不太顧得看雲裳的臉色,“早前我還擔心,帝君老這麼冷著小姐,咱們沐家的日子怕是要難過。如今看來,咳,還真是我想多了,自己嚇自己。陛下對小姐那才是叫……”
“行了。”雲裳打斷她,“這宮裏眼紅心熱看見我影子都恨不能氣死的人多了,想方設法算計我的怕也不少,你要是在外頭也這樣張揚,被人聽到……”
“這話,我也就隻跟小姐說說。”敏珠麻利的梳好頭發,給雲裳看完,擱下花鏡,“小順子說,大公子知道小姐在宮裏過得好,很是欣慰。”
聽見沐風行,雲裳頓時覺得心裏被什麼東西紮了一下,熱辣辣的疼。“他都知道了?”才說完就覺得這是句廢話,她受寵之事滿宮皆知,沐家也頗沾了她不少的光,加官進爵,他在她身邊又是有眼線的,怎麼可能會不知道呢?
雲裳頓時有些悒悒,敏珠卻未察覺,仍舊絮絮說了下去:“這第二樁事才是所有人都想不到的呢!您知道嗎,帝君下了旨意,要大公子入朝聽政!”
雲裳身子一頓,猛一下轉過身來。這事確實出乎她意料。沐風行雖有官職在身,但這些年來一直閑散在外。一邊加封沐梓榮,一邊喊他入朝從政……白宸浩提拔沐家的意思已是太過明顯了。
明顯得,令人有些不安。
門外輕聲一叩。采綠揚聲稟奏:“淑媛,飛音殿端妃娘娘打發人來送東西。”
雲裳想著,大概又是叫人送琴譜之類。也不好怠慢,忙換了衣裳出去。不想卻是幾盒精致點心,並一盞拿冰鎮著的碧綠色的湯。
端妃身邊的宮女蘭心走上來,盈盈拜了一拜,“這荷葉羹是大長公主府上做了消暑的,因為帝君公主都喜歡喝,所以年年進獻。趕巧兒今兒又做了,我們主子說娘娘才入宮,沒嚐過,打發我來送些,請淑媛嚐個新鮮。”
雲裳默了默。“隻我這裏有,還是?”
蘭心聽出她的意思,忙擺手陪笑道:“公主和麗妃娘娘那裏也有,已差人送去了。其他幾位才人和美人那兒也送了。帝君沒在宮裏,這東西又不能留,看樣子是趕不上了。我家主子說了,等陛下回來時,再叫府裏的廚子單獨做。淑媛您要是喜歡,打發人說一聲,到時再給送來。”
“哦。”雲裳應了聲,“回去替我謝你們娘娘,就說改日我再登門去拜謝。”
敏珠知道她不喜歡在這種事上費力氣,忙收了東西,打發下頭小宮女送蘭心下去喝茶。轉身回來,隻見雲裳攪著碗裏的湯,似是對那一盞濃碧頗有興趣。
“端妃還真是會為人。”雲裳慢慢道。自從白宸浩對她的態度變了以後,麗妃便很少往琴微殿裏來了。雖然說話行事還是跟以前一樣熱絡,但心裏總像硌了什麼,到底有些不自在。一如元公主所說,薑舒眉根本不是個臉上能藏住事兒的人。雲裳有時想,也許,最初她為自己抱不平的那份心意是真的。但……歸根結底終究是個女人,看見她真得了寵,而且日漸更為受寵,慢慢分走了帝君對自己的心,醋意還是掛上了眼角眉梢。人之常情。雲裳想想,也就釋然了。遠了不提,清思殿聽琴那日,麗妃對端妃的敵意不就是個最好的例子嗎?
她看得開,心裏沒什麼芥蒂,隻是有些可惜,到底是失去了一個潛在的盟友。
端妃的態度則完全迥異。宣婷蓮自始至終都保持著一種溫柔且親和的態度,但她對人對事都有一點點疏離。讓人覺得離她不太近,但又不太遠。連這種送點心的小事情都恪守一碗水端平的原則,不難洞察此人對世態人心的精確算計。雲裳心裏笑起來:就算明知麗妃會把她送的東西倒到馬桶裏去,端妃還是會風雨無阻雷打不動的送去。
大長公主的家教,確實好。
低頭啜了口湯,果然帶著絲荷葉的清香。又一口,甘洌清甜,像是微風拂過了荷塘。隻是回甘中帶有一星熹微的苦意,像是青草氣,但又不是荷葉的那種澀……雲裳眸光一亮,忽然笑了笑,又喝了兩勺下去。
“敏珠,之前陸茗怎麼跟你說的?帝君什麼時候回來?”
“明兒就回。才走了兩日呢,小姐這麼快就想陛下了啊?”敏珠一邊打趣她一邊扭過頭來,孰料卻看見如此驚險的一幕——
雲裳正坐在那裏說話,忽然間卻變了臉色,麵上煞白一片。敏珠驚駭不已,才剛叫了聲“小姐!”,就看見她身子晃了一晃,撲通一下,連人帶椅一起摔在地上。
口鼻裏,慢慢洇出血來。
觸目驚心的,濺了一地。
白宸浩趕到琴微殿的時候,雲裳已經昏迷了好幾個個時辰。
顧不上未完的政務,策馬揚鞭連夜趕回宮來,看到的卻是奄奄一息的她,麵如死灰的躺在那兒,仿佛再也不能醒來。
敏珠守在床邊嚶嚶的哭。雲裳的氣息已經非常微弱。
錦瀾第一時間趕到,坐鎮琴微殿。此時正在外麵訓一幫禦醫:“什麼叫福澤深厚?什麼叫必有天人護佑?!如果說沐淑媛要靠聽天由命來度過此劫,那還要你們這些禦醫來幹什麼——”
這些話像錐子般紮進他的耳朵,恐懼和暴怒同時漫過了心頭。“如果她死了,你們就去陪葬!”冷冷的一聲,帶著威嚴,更壓著憤怒,“不管你們用什麼法子,總之,把她給朕救活!”一甩手,小宮女遞上來的茶盞碎在了地上。
“宸浩!”錦瀾沒想到他會突然衝出來,更沒想到他會如此失控,忙不迭撫慰,“你先別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