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我姐姐。”提到姐姐,一抹哀慟滑過眼底,“我姐姐去年嫁人了。嫁了個有能力幫我們家走出困境,但她卻根本就不喜歡的人。”
而且,那個人比她大二十歲。
想起姐姐,宸浩覺得自己的心都在滴血。錦瀾出嫁的那天,他遵從帝都風俗去送嫁……上轎的時候,他難過得不敢去看她的眼。可是姐姐卻那麼的平靜,她嘴角掛著恬淡的微笑,非但沒有絲毫怪罪之意,反而拉著他的手輕聲叮嚀:“姐姐走了。以後我不在你身邊兒,自己要照顧好自己,知道嗎?”
那雙眼睛太平靜了。似一汪沉寂的死水,再也翻不起半點靈動的波瀾。以前的姐姐可不是這樣!他想起那個溫柔聰慧的姐姐,每年清思殿第一朵芍藥開時,她都會拉著他的手一起去看,斯時情形此刻宛然浮現於眼前,錦瀾的笑容如春花一般燦爛。在他眼裏,姐姐是皇宮裏最亮麗的一抹流霞,是怒放在內苑中最美的花……胸口處悶悶的痛,像是有什麼東西緩緩被撕裂開來。是為了他!都是為了他姐姐才這麼做的!皇祖母是怎麼說的來著?——犧牲。對,就是犧牲。這是生在皇家應盡的義務,也是為了維護皇權而必須要做出的犧牲。
內憂外患,風雨飄搖。奶奶已經無力幫他撐著這片天了。他知道,籠絡不住沈遠心,他就坐不穩這個帝位。可是沒想到,沈遠心、沈遠心的忠誠竟要用姐姐去換……他心裏很難受,非常非常的難受,可是他沒辦法反駁奶奶的話。因為他根本想不出更好的辦法。
就這樣,錦瀾犧牲了自己。她才比他大兩歲……宸浩忘不了一年前那個壓抑到令人崩潰的夜晚,他坐在龍椅上,看著姐姐哭到無淚,眼睜睜看著那雙眸子裏的亮光一點點暗了下去。再也哭不出來的時候,錦瀾變得無比平靜,她緩緩抬起臉來,看著他和皇祖母,斬釘截鐵的說:我嫁。
回過神來,繡著海棠花的白色手帕已遞到了他眼前。宸浩抬起臉來,赫然發現淚水已經掛滿了自己的麵頰。不知不覺中,他竟然將壓在心裏多年的抑鬱事無巨細的傾訴給了眼前這個女孩。真是怪事,錦瀾出嫁那天他都強忍著沒哭,這會兒卻在一個小女孩麵前哭了。
又或者,這些淚,從他八歲那年坐上帝位起就藏在了心裏。今夜,隻是找到了一個傾瀉而出的破口而已。
“你姐姐一定很愛你。”看他擦幹了麵上的淚,雲裳開口說,“要不然,才不會心甘情願為你去做這些事。”她蜷著身子倚在破廟的門框上,歪頭看著已到中天的月亮,“就像我娘,要不是為了我,她才不會留在我爹身邊呢。”
“怎麼,你爹對你娘不好嗎?”
好,可好又能好到哪裏去?父親對母親的愛,不過是對一種花開堪折直須折的自然選擇,因為看見美好,所以選擇占據。也許他從來都沒想過,那朵美豔動人的花,其實更應該開在山野間,而不是被無端折下,供在金鑲玉的花瓶裏。
“爹好。可是家裏的姨娘們不好。”雲裳撅了嘴,把手裏的樹枝掰成一段一段的,扔到畫好的圓心裏去,“還有大娘。她們聯起手來欺負我娘……娘以為我不知道,其實我什麼都知道。她們就是嫉妒她,嫉妒爹對她好,恨她長得比她們加起來都好看……你知道嗎,我娘是個好溫柔好溫柔的人,從來都不跟她們爭,可是她們卻想要我娘死……”
樹枝扔完了,她拍了拍手上的灰,扭頭看著他。“其實剛才我沒跟你說實話。什麼遇上劫匪啊走散了,都是假的!那些人,還指不定是誰派來想弄死我們的呢!”大娘還是三娘?或者別人?都一樣!她才不傻,劫匪都是要搶財物的,怎麼會一上來就下死手?女孩兒說著,眼底閃過一抹冷冽的光,“我娘太傻了,眼睜睜受她們欺負,打不還口罵不還手……哼,等將來我長大了,一定要替她討還回來!”
宸浩有些詫異的看著她,不過才十歲左右的年紀吧?竟然……咬牙切齒的瞬間,美目中竟有著磨刀霍霍的冷意。這並不是個可愛的眼神,可是卻無端撥亂了少年的心。或者,更確切一點說,他覺得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深藏心底的陰暗,以及絕不認命的倔強。
宸浩忽然笑了,“你怎麼還啊?”這句,似是問她,又像是在問自己。
“不知道。”她倒也幹脆,完全的不假思索。“總會有辦法。反正無論怎麼樣,將來我一定會保護我娘!”堅定的眼神落在他眼裏,那些話也字字句句敲進他心裏,“我要是像你一樣,娶個媳婦就能讓我娘不受別人欺負,再不喜歡我都答應!”
“嫁給不喜歡的人也願意?”
“原意!”執拗的神情叩得他心裏一陣陣發緊,“管他是不是又老又醜又討厭呢,隻要能讓我娘不再受委屈,我才不在乎受不受委屈……她都為我受了那麼多委屈了。”
宸浩心裏咯噔一下。
自己為什麼逃出來?因為不甘心,因為不願意。因為不想重蹈覆轍走錦瀾走過的老路。錦瀾已經為皇權犧牲掉了自己,他不願拿自己的婚姻再當一次籌碼。倒不是在意那個名分,而是這件事讓他覺得屈辱,自己哪裏像個帝君,分明是權臣手裏的傀儡娃娃!
可是現在,這個小小的女孩子卻目光堅定的告訴他:隻要能不讓親人受委屈,自己受多少委屈都願意!
——錦瀾決定嫁給沈遠心的時候,心裏難道就沒有過委屈?跟她承受過的痛苦相比,自己所要麵對的一切算得了什麼?還有什麼可為難的?不過是外有黎相施壓,內有姑姑拿著宣家的勢力脅迫自己;不過是要在兩個都不喜歡的人裏隨便選一個放到皇後的位置上去;不過是場角力和博弈……沒錯,皇後寶座隻不過是他手裏的一個籌碼而已,那隻是一張牌,一顆棋,是可有可無的東西。押上去,他就有贏的機會。不。不要再想什麼麵子和願不願意。姐姐都為自己犧牲了那麼多,難道他就不能犧牲掉這一點點嗎?他還年輕,他有的是機會,有的是時間,沉下心去,慢慢收拾起這盤殘局,總有一日——總有那麼一日,他可以揚眉吐氣的踢走所有障礙,讓自己、還有自己最在乎的親人,不再受這些無端的委屈!
一瞬間打通了心裏所有的關節,宸浩長長的舒了一口氣。“你幫了我好大一個忙。”他看看身邊的女孩,“我現在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了。無論這條路多難,都要咬著牙走下去……我不能再讓我身邊的人跟著我受委屈。我得去保護他們。”頓一頓,他伸手捏了捏她粉嫩的臉頰,見她靈巧的閃避,嘴角一彎笑了出來,“你一個女孩子家,也不該去承受什麼委屈。這樣吧,以後要是有事,你來找我,我一定會幫你。”
“你怎麼幫我啊?”雲裳站起來,不屑的叉著腰,“練好拳腳去把我家那群母老虎挨個打一頓嗎?”
他大笑起來,“當然不會……總之我有辦法,你信我就是。”再怎麼窩囊再怎麼不如意他也是一國之君,這點小忙總還能幫得上。看她衣著談吐,估計是京城哪位大臣的家眷……小事一樁。
他把手帕還她,卻忽然在絲帕裏捏到枚硬硬的東西。展開一看,是一隻白玉蝴蝶,裹在層疊絹繡的海棠花裏。認出那是紫國的冰玉,他靈機一動,順勢抽開了腰間的雪刃——這把先祖傳下來的寶劍,據說不但削鐵如泥,而且還能摧金斷玉。
沒等雲裳反應過來怎麼回事,鏗鏘一聲,宸浩手起劍落,白玉蝴蝶被從中劈成了兩半。
“喂!那可是我娘的陪嫁……”
“我不打算賠你。”不由分說,其中一半遞給她,另一半包回手帕塞到懷裏。“總有一天我會再見到你……雲裳,你記著,要是遇到什麼為難的事,或者被人欺負受了委屈,你就拿著這半隻蝴蝶來找我。這是個承諾,無論何時何地,我都會幫你……”
雲裳半信半疑,反問,“我連你是誰都不知道,哪兒找你去?”
想了想,他決定不再隱瞞身份,“我姓白。你要找我,隻要到宮……”話沒說完,臉色遽變。慌忙拉起雲裳,躲避進了破廟裏。
不遠處的山包底下,星星點點的火把亮了起來。像是有人影,漸漸朝這邊逼近。
宸浩拽著雲裳鑽到供桌下,心裏大呼不妙。一定是先前那幫殺手追上了靈風,發現他不見了,知道中計,迅速折返了回來。月亮雖偏了西,可天亮至少還要一個多時辰。破廟很小,四周避無可避,供桌的帷幔雖然能擋住兩個人的身形,但那些人肯定不會如此的不經意——定是要細細搜尋的。
縱是如此,少不得也還是壓低了聲音叮囑雲裳,“別出聲。”
供桌下狹窄逼仄,令人窒息的黑暗中,女孩兒的頭枕在他胸前。宸浩聽見自己咚咚的心跳,安慰般拍了拍她的肩頭,他伸手握住了那把劍。
腳步聲漸漸近了。火光照亮了小小的廟宇。為首的頭頭顯然極富經驗,一進門就發現了這裏有人來過的痕跡。
“搜!你,去後麵看看。你,去看看桌子下麵!”沉聲一喝,頭頭指派著嘍囉們分散行動。其中一個人應聲便往供桌邊走。宸浩心說,完了,這下隻能硬拚……十之八九還拚不過!
極度的恐慌和忐忑讓他沒有察覺到雲裳已經悄悄掙開了他的手。等他明白過來時,女孩已經很果斷的往外爬,他本能的拉了她一下,卻被掙脫。磕碰間,她的手肘撞上了他的胸口,悶悶的疼。
“我在這兒!”含著驚喜的揚聲,她跌跌撞撞的從帷幔底下爬出去,一邊扯著頭上的蛛網,一邊笑著對那些人說,“哎呀,躲了這麼老半天,我都快害怕死了……你們怎麼才來呀……”一扁嘴,竟給哭了出來。“快快,快點送我回去,我一定叫爹爹重重賞你們!”
殺手們被她弄得有些懵。原以為追到了那條真龍,卻不想龍王塑像下爬出來的卻是個陌生的小女娃。為首的那人打量著她:粉雕玉琢般的容顏,倒真是個絕世佳人的胚子……不由起了歹心,沉聲喝問嚇她:“你是誰?為什麼在這裏?可還見過其他人?”
“你問我,我還想問你呢!要不是你們這些護衛不中用,我和娘怎麼會遇見那群亂匪?要不是跟他們走散了,本小姐至於鑽桌子底下躲著嗎?”雲裳翻個白眼,壓根不吃他這一套。她叉起腰來,化身潑悍任性的大小姐,還不忘一把鼻涕一把淚的繼續佯哭,“那麼凶幹嘛?居然敢凶我……小心我回去讓爹爹打斷你的腿!”
原來隻是個遭了劫匪跟家人失散的臭丫頭。殺手頭頭冷笑一聲,伸手扣住了劍柄。這樣礙事的東西,還是及早清理掉幹淨。
小姑娘卻並未察覺到危機,仍在不依不饒的鬧,一把揪住供桌方向走去的嘍囉:“還愣著幹什麼,快點背我下山!放心,雖然保護不力,但你們找到了我,自然也算將功贖罪。相府不會虧了你們幾個的……要是我說兩句好聽的,爹爹一高興,沒準兒還賞你個官兒做呢!”
相府?殺手們有些愣了,相視一望,小頭目攢了眉頭。絳龍城裏總共倆丞相,無論哪一位,都不好輕舉妄動。如果她真是相爺的女兒,那這口還真不太好滅……思忖一下,到底不放心,忙追問道:“什麼相府?哪個相府?”
“廢話,沐相府啊!”雲裳罵完,突然做恍然大悟狀,“咦,難道你們不是我爹爹派來的護衛嗎?”
也許是她裝得太像,也許是殺手們實在沒在這破廟裏看出什麼別的痕跡。殺手頭兒對手下使了個“撤”的眼色,小嘍囉轉臉看著雲裳,咧嘴一笑,就坡下驢:“是是是,其實我們就是來找你的,隻是不放心,核實一下而已。走吧,小姐,我們護送你下山去。”
人聲漸漸遠了下去,終於,杳無痕跡。
宸浩掀開了帷幔的一角,緩緩舒了口氣。這女孩還真是聰慧,竟能想出這樣的主意引開那些奸賊。雲裳……他摸了摸懷裏的那方帕子,沐家是嗎?
朕記住你了,沐雲裳。
“捱到天亮,我下了山。很快便遇到了出來尋我的侍衛。”從容脫險。回轉皇城,佯裝一切都沒有發生。不動聲色的暗中查清事情的始末,揪出了計劃刺殺他的主謀者,但是卻隱忍不發,遲遲沒有動手。那一夜的經曆讓白宸浩想通了太多太多,在沒有能力一擊製勝致敵死地的時候,韜光養晦絕對是他最好的選擇。是,這樣很委屈,但那委屈隻會是一時,絕不會是一輩子!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坦然的下詔立黎文君為後,同時又將宣婷蓮冊為了端妃。後妃名分一定,加上沈遠心從旁幫襯,暫且算是牽製住了朝臣和外戚們的勢力。
說完往事,年輕的帝君終於長長舒了口氣,“為避免不必要的事端,我沒有找過你。”私下裏派人查探過,核實了,沐梓榮確實有個叫雲裳的女兒,是二夫人姚氏生的,在家排行老四。
調查點到即止。他不想過多的去驚擾她的生活。那一夜的遭遇,笑容和淚水,與她並肩坐在破廟門檻上促膝談心時說過的話,同命相憐的相惺相惜,還有在黑暗中的短暫相依,都跟那半璧白玉一起裹入泛黃的絲帕,深深埋進了少年的心裏……
匆促一聚,而後便失去了聯係。光陰綿延開去,回憶被鎖在過往裏,模糊得他以為自己已經忘記。
直到,七年之後,忽然在秀女圖冊裏看見那張畫。
翩然的身姿,姣好的容顏,溫柔中含著一點倔強的視線。他又看見了那雙眼!某個熟悉的聲音漸漸浮上心頭。他望著那幅畫,想起那年破廟裏目光堅定的女孩兒,想起她說過的那些近乎偏執的話語,又想起自己給過她的那個承諾……忽然,會心的笑起。
隔了那麼久,經過那麼多的人和事,才終於明白,原來我心裏最想要的那個人,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