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白宸浩,他賜畫,是想立自己當靶子吧?如果沒有前夜那句突如其來的話,雲裳一定會堅信:他隻是把自己豎成靶子讓各方人馬有的放矢。想來大哥也是擔心著這個可能,所以才在送她入宮時說了那樣一句。
可是,白宸浩卻說他喜歡她……他為什麼要那麼突兀的說他喜歡自己?調侃,欺騙,戲弄?還是有什麼別的打算?就連元公主也說他是真的對自己有意……這姐弟二人想幹什麼?聯手玩的什麼把戲?
不想想,卻忍不住想。越想越累,雲裳忍不住打了個哈欠。細瑣的響動傳來,她察覺到身後有人。估摸著也到了午膳的時候。雲裳懶懶抬了下手,示意身後的人先出去:“我這會兒還不餓。隻頭疼得厲害,小睡一會兒……敏珠,你叫他們別來擾我。”
身後悄無聲息。
雲裳把身子蜷得更緊些,闔上眼剛要昏睡,忽然,一隻手撫上她的額頭。溫熱的掌心印在眉間,陌生男子的氣息吹在她的後頸上。“頭痛?那我給你揉揉。”
聽見這話,雲裳頓時覺得後背緊繃,本能的翻身坐起,卻正好跌入某個預謀已久的懷抱。
“沒睡好嗎?”白宸浩俊逸的麵龐在眼前輕晃,笑容裏滿含關切,卻沒由來讓她感到毛骨悚然。“陛、陛下……”
“膽子不是挺大的嗎,怎麼說話還磕巴?”看出她的緊張,白宸浩略微鬆了鬆手,“行了,沐雲裳,這種受驚小鳥般的姿態,在我麵前就不用裝了。”
說著,放開她,退到旁邊撿了個凳子坐下。
雲裳驚魂甫定的拉了拉衣裳,尷尬的看著白宸浩。怎麼接連兩次,都被他撞見衣衫不整的模樣。帝君陛下卻很是隨意,單手撐在桌上,支著下巴打量她半天,忽地一笑,“你變了很多。”
這話,從何說起?
雲裳覺得自己真快要暈了。這是白宸浩第二次嚇到她。在她已經習慣了看他背影之後,在她做好一切準備當個冷宮怨婦之後,這家夥突然用一種曖昧的,看舊情人一般的眼神對著她——窘得她隻恨不能挖個洞鑽下去。
如果不是有病,那這人的人格也太分裂了吧?
“臣妾不太明白。”深吸了好幾口氣,好容易才把聲音和理智拽回來,雲裳看著他,“我……哪裏變了?”
“哪裏都變了。”白宸浩挑了一下眉,端起桌上那盞雪峰茶抿了一口,又塞了塊點心在嘴裏。“個子長高了,人變漂亮了,開始懂規矩了……演技也更好了。”
“我……”想反駁,但話到嘴邊又給咽了回去。試探著開口,雲裳皺起眉頭:“陛下的意思雲裳不太明白……長高了?難道說陛下小時候就見過我?”
“你不記得?”短暫的震驚之後,白宸浩定定看著那雙閃動著無辜的眼睛,探詢良久,終於確定她不是在撒謊,“七年前,龍王廟。”簡短的提示,她怎麼可能不記得,那一夜的驚心動魄亡命奔逃,坦誠相對的辛酸心事,破廟供桌下生死相依的一幕……曆曆在目。她怎麼可能不記得?
“七年前?”雲裳眼底寫滿疑惑,像染了輕愁的雲翳,始終沒能如他所願化為清朗。皺眉想了一會兒,忽然眼裏一亮。“七年前,我十歲……”
“對,那年你十歲。”這麼多年了,那個紅衣綠裳梳著雙鬟髻的女孩兒一直掛在他心上,那對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直在他眼前晃。“龍王廟的事,你忘了嗎?”
雲裳苦笑了一下,大概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很顯然,白宸浩見過她,在七年前的什麼龍王廟。隻是,那時候的她……澀澀苦意漫過心頭,眼前又浮現起了那樹被染成血色的花。“不是忘了,是壓根記不起來。”
她歎了口氣,“我十一歲那年生過一場大病,幾乎沒命。後來雖然被救活了,可是卻丟掉了從前全部的記憶……”
據說是從樹上跌下來,撞壞了頭。隻記得仿佛是被拽入了一場糾纏的夢裏,幽深的黑洞深不見底,她一路跌下去,隻覺得恐懼。四周沒有光亮,黑洞仿佛沒有盡頭。好在,到底終於醒來,可是卻已經成了個癡癡傻傻的娃娃。什麼都不記得了。不記得爹,不記得娘,不記得乳母丫鬟哥哥姐姐,甚至不記得自己的名字。
醒來看到的第一個人,是大哥。沐風行坐在床邊,見她醒了,滿臉的歡喜。他把她抱在懷裏,像捧著塊易碎的琉璃。她木木的看著他,看著他眼中的喜悅漸漸化成了沉重的歎息,沐風行拍著她的背告訴她,姚夫人已經去世了。
似是怕她傷心,他又摟了摟她,“雲裳別怕,以後哥哥會保護你。”
她沒害怕,也不傷心。對一個失去記憶的女孩來說,母親隻是個她不記得的女人而已。身子慢慢好起來之後,下人們告訴她,母親是得暴病死的,按著相爺的吩咐,已經葬到了城外。雲裳聽完,無動於衷的“哦”一聲,並不哭鬧,隻是木愣愣的坐在碎香園的回廊上看著院子裏的那棵樹發呆。
據說她昏睡了半個多月。從樹上跌下來的時候海棠還正盛,醒來的時候,花都快謝盡了。
聽完這些,白宸浩臉上有些錯愕。“我還以為……你是故意裝的,原來竟是誤會了。”他拉起她的手,另一隻手從腰間的荷包裏摸出片碎玉,塞在她手心裏,“我就說你怎麼一直沒來找我。看來,這個你也不記得了吧?”
雲裳低頭看去。掌心裏安靜的躺著一片溫潤的白玉。是半隻蝴蝶的翅膀。精巧的刀工在蝶翼上鏤刻出回旋卷曲的花紋,雖隻有半邊,卻還是活潑靈動,仿佛隨時都能飛起來一樣。
“這是我的東西。”她說,“是我娘留給我的。”
白宸浩眼中波光一動,“記起來了?”
雲裳搖了搖頭。她站起來,快步走到鏡台前,開了妝匣——左邊門裏最後一個抽屜,把手處嵌著用螺鈿鑲成的牡丹花。用力太急,一拉就把整個抽屜給拎了出來,她也顧不上斯文了,端著抽屜奔回白宸浩跟前。一反手,裏麵的東西叮叮咚咚全倒在桌上。紫玉釵,翡翠簪,鑲金的鐲子,珍珠的花鈿……珠光寶氣中忽然閃出那麼一點白色來,素手一拈,可不正是另外那半隻蝶翼!
“奶娘跟我說過,這是娘生前給我的東西,我從小就帶在身上的。”雲裳把手裏那半塊玉片推到白宸浩眼前去,“可是不知怎麼就給摔碎了,隻剩下半璧。”
“還以為是被我給弄丟了呢……原來在你這裏。”
卻原來,在你這裏。
目光輕輕一碰,視線便被他的笑意卷了進去。雲裳恍惚有點失神。白宸浩伸手把桌上的兩半蝴蝶拚在一起,“摔碎?虧你也信!這是紫國海底產的冰玉,看著雖然溫潤,質地卻是堅硬無比。”無聲笑起,嘴角隱隱含著一絲得意,“若不是動用了天下少有的利器,哪裏會斷得這麼徹底?”
雲裳不說話。確實,玉蝴蝶是被人從中劈開的,一分為二,斷口非常整齊。
“能告訴我這是怎麼一回事嗎?”許久,她聽見自己這樣問。
“忘了就算了。”他動了動嘴,卻突然又不想說了,“放下過去也好,心無掛礙往前走就是了……以後路還長著呢。”
“可我想知道。”她抬起頭望著他,倔強的抿著唇,一字一頓。
那雙眼裏閃動的,分明是執拗。奇異而熟悉的感覺瞬間籠上白宸浩的心頭。點點滴滴,俱是驚喜。對!這才是沐雲裳,這才是他認得的那個沐雲裳!沒有期期艾艾,沒有委曲求全,沒有陰謀詭計,敢愛敢恨幹脆利落膽大包天而且還有些偏執性格的小姑娘……
那麼,過往。
暗夜的森林裏隻剩下一種單調的聲響。是嗒嗒的馬蹄,幽邃深寂,仿若永不停息。
一騎絕塵,不遠處,大片的追兵在身後緊緊跟隨。
策馬狂奔的間隙,馬背上的少年有些後悔:自己是不是太任性了?早知道一出宮門就得麵對這樣明目張膽的圍攻剿殺,他還會那麼率性的“逃婚”去嗎?
無論對或錯,都已來不及細想那麼多。他是獨自跑出來的,身邊連一個侍衛都沒有。可是現在背後卻有不下二十個殺手!白宸浩揚手狠狠抽了胯下的靈風一鞭子,順勢攥緊了腰間的劍。事到如今,也沒什麼別的法子可想,隻能豁出去了,跑得脫就跑,萬一逃不掉,隻好跟他們硬拚了!
樹林張揚的枝椏仿若巨怪的手,暗影漸漸被甩在了身後,月光照亮眼前山路,前方不遠處是個三岔路口,兩個選擇:一條路曲折上行,通往山頂,另一條則是往下走,是下山的唯一路徑——腦海閃念如電光火石:隻要到了山下,就會有人煙,無論那些人是什麼來路,心裏多少都會有些忌憚,不敢明目張膽下手。要是運氣好,到了山下正遇上巡邏的官兵,他就有救了!
可是,此處已近山巔……通往山下的路曲折漫長,中間幾乎又沒什麼密林好隱蔽遮擋,萬一那些人在途中追上了他,或是相距一箭之地時使用暗器,那他肯定隻有死路一條!
靈風疾馳,岔路就在麵前了,緊迫的時間容不得人細想。馬到岔口的瞬間,白宸浩做出了他最後的選擇:翻身下馬,順著坡上的草甸滾落下去。半空裏還不忘狠狠抽了自己的禦馬一記——靈風吃痛,揚蹄跑得更快,加之背上沒了主人的重量,腳下越發有力,一溜煙就沿著山路奔了下去。
宸浩順著蕪雜的草叢疾速滑下了山坡。沿途的零星碎石磕撞得人四肢劇痛,但他不敢吱聲。耳聽得追兵奔著馬兒的方向去了,這才終於長長的舒了口氣。運氣不錯,草坡滾到底,是條不深不淺的溝渠。他趕忙從水渠裏爬起來,顧不上滿身泥濘,往上遊走了兩步,掬口幹淨水喝,又洗了把臉。
這片山處於皇家林地的邊緣,他很清楚,每天天亮時分都會有兵馬上來巡視——宮裏的人在天亮前肯定會發現他跑了的事,內侍衛的高手們必然會追出來找。抬眼瞥了下東天上的月亮,隻要能在這山間熬到天亮……哼哼,以後有的是機會查清那些人是受了誰的主使!
“喂。”清脆的一聲喚,宸浩抬起頭來。不遠的處站著個小女孩兒,隔著水渠一臉好奇的打量著他,烏溜溜的大眼睛不停的閃。“喂,你是狐仙嗎?”
“狐仙?”少年被她問得有些發懵。警覺地摸了摸手中的劍,然後又笑自己太過緊張。不過是個小女孩。宸浩看看她,“我不是啊,怎麼了?”
“不是狐仙幹嘛長得那麼好看?還半夜在樹林子裏出現!”女孩仿佛很失望,提著裙子跳過溝渠,走到他跟前,“我娘跟我說,要是半夜在山裏遇見長得好看的哥哥,十有八九是狐仙!”
白宸浩“噗嗤”一下笑了出來。怕露了痕跡,強忍著沒敢放聲大笑,隻趣她道,“你也是半夜跑出來的,你長得也挺好看的……難道你隻小狐狸嗎?”
“嘁——”小姑娘揚起一臉的不屑,“我要是狐仙,還用問你啊?”眼珠一轉,狡黠的側頭看著他,“剛才聽到好亂的一片馬蹄,是追你的嗎?”
這話正戳中他緊張的心緒,眼波一凜,“你怎麼知道?”
女孩兒丟一個白眼給他,倒是很不以為意。“這麼晚,誰會往山裏來?要不是追你的人,那肯定是來找我的!可要是找我的,他們必然得叫我的名字,沒叫我名字……不是追你的是幹嘛的?”
話雖繞,但確實是這麼個理兒。少年緊張的情緒漸漸鬆弛了下來,“你倒蠻聰明。”
一炷香的工夫之後,女孩和他坐在山頂的龍王廟裏。古寺年久失修,已然荒廢。燕巢蛛絲結得到處都是,條案上也堆著厚厚的一層灰。沒有火,兩人隻好在門檻上坐著。好在,今晚的月亮還不錯。
她說她叫雲裳,一早陪娘出來上香,半路上遇了劫匪,跟家人失散了。一個人迷了路,又怕走出去遇到壞人,所以索性在這裏等著家人來找。說完,拿樹枝在地上畫了個大圈,“你呢?”
“我?”宸浩不知道該怎麼說,想了想,到底隱去了身份。“奶奶讓我娶媳婦,我不答應,跟她老人家吵了幾句,心裏煩亂,就偷著從家裏跑出來了。沒想到……遇上了那些壞人,他們想殺我。”
“娶媳婦是好事兒啊,你幹嘛不幹?”小姑娘壓根沒去追問他話裏的漏洞,隻一味歎惋他不想娶媳婦兒這件事情,“你不願意?為什麼?新媳婦長得太難看嗎?”
“不,挺漂亮的。”還都是名門閨秀。宸浩深吸口氣,也拿了個樹枝在地上胡亂畫圈,“可是我不喜歡。”
“哦……”她想了想,低垂的眼睫像翕動在月夜下的一雙蝴蝶翅膀,“不喜歡,那幹嘛要娶啊?”
是啊,不喜歡幹嘛要娶……宸浩苦笑了一下,不知道該怎麼解釋他的不得已。“是我奶奶的主意。其實我知道是為了我好。沒辦法,我爹媽死得早,家裏就撇下奶奶、我、還有姐姐三個。”說不清為什麼,他突然很想跟這素昧平生的小姑娘說說心裏話,說說那些憋在他心底很多年的話。“孤兒寡母的,免不了的會被人欺負。我爹撇下的家業,奶奶一直在強撐著。可到底防不住那麼多虎視眈眈的眼睛。她年紀大了,身體又不太好……所以就給我相了兩個媳婦。說是都能幫襯著我們家……”
“啊,兩個啊?”
“嗯,一個是大戶人家的女兒,他爹跟我爹也算世交,對我還不錯。要是娶了她,我以後就能借她爹更多的力。另一個是自己家親戚,是我表妹……我姑姑就這麼一個女兒,親上做親,姑姑姑丈,還有姑丈他們一家,以後都會向著我的。”
雲裳扭頭看著他,眼底閃過一絲洞悉,“我明白了。隻是我不懂,既然娶媳婦對你隻有好處沒有壞處,怎麼著你都不吃虧的,那幹嘛還不願意呢?”
是啊,幹嘛不願意?極度厭惡的情緒浮上心頭,讓他覺得有些燥鬱。他不是看不清眼前這時局,他隻是單純的排斥,抗拒。他是當今天子,是白氏嫡裔,血管中流淌著的高傲讓他低不下這個頭去……天潢貴胄的鳳子龍孫,最終卻連婚姻這樣的小事都不能做主,還談什麼江山社稷?不但他,就連錦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