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 玉蝴蝶(1 / 3)

相比白宸浩近乎瘋狂的舉動,元公主的召見基本上在她意料之中。

一大早,雲裳坐在明霞殿的東暖閣裏,百無聊賴的打量著博古架上的各種擺件。房間裏隻有她一個人,侍從們都在外麵候著。坐了大半晌,也隻有明霞殿的管事宮女進來過一趟,傳話說公主還在梳洗,請她稍等,而後便沒了人影。

明霞殿。到底是不一樣,宮女太監像是啞的,木木立在廊上,眼皮都不抬一下,仿佛根本不把她這個小小的淑媛放在眼裏。

雲裳倒也無所謂。白錦瀾的超然地位和威嚴陣仗前日已經見識過了,今時今日,滿宮上下哪個不得看她臉色行事?莫說自己隻是個小小的嬪妾,就是麗妃端妃……甚至被廢的黎後,見到元公主,隻怕少不得也要恭恭敬敬。

起太早,整個人都有些倦怠。雲裳很想靠著椅背眯上一覺,卻又礙著麵子不敢造次,隻好拘謹坐著,有一搭沒一搭的喝著手裏的雪峰新茶。

“來啦?”清洌的女聲在身後響起,雲裳趕忙擱下茶盞,一旋身,提著裙角便跪了下去。“臣妾給公主請安。”

“起來吧。”元公主倒也沒讓她,受完禮,自顧自坐下。兩個宮女一左一右攙起雲裳。錦瀾抬了抬手,示意她們下去。又讓雲裳坐,語氣很家常,“到底是顛簸的遠。路上有點累,今兒起的遲了。”

輕輕呷了口茶,錦瀾抬眼在她臉上轉了一下,開門見山直奔主題:“知道我為什麼找你來嗎?”

雲裳尷尬的笑了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心裏明白,公主一大早叫她過來,必是為了前夜與白宸浩在琴微殿不歡而散的事,心裏也已經做好了被興師問罪的準備。但聽到公主這麼直白的問出來,她又張不開口了。說“知道”也不是,說“不知道”也不是,無奈之餘,隻好眼觀鼻鼻觀心,埋頭去數碧玉絲絛上墜著的如意祥雲花結子。

“麗妃都跟我說了。”見她不答,錦瀾笑了笑,打破沉默。“千萬別多心——舒眉就是這麼個人,性子直,心裏藏不住事兒的。她喜歡你的性情,和你投緣,見你受了委屈,難免打抱不平。”

“是。”雲裳低著頭,眉頭卻忍不住微皺。公主對麗妃的信任與袒護溢於言表。但,麗妃……她為人處事,真就那麼單純隨性嗎?倘若麗妃真是打定了主意要跟自己為敵,謀算陷害,那元公主自然是會去幫她的。如此一來,自己以後的日子怎麼可能好過?

雲裳心中紛亂的猜疑,錦瀾卻把話繼續說了下去。“後宮的事,我不喜歡管。”抬頭看一眼窗外,錦瀾招手示意雲裳坐到自己身邊,“後宮女人多,難免的是非多。大概是看得太多了——我從心底裏厭惡那些心機算計和為了爭寵奪勢而使出的齷齪手段。丟盡了天家的顏麵!”

雲裳諾諾應著,不知道她到底想跟自己說些什麼。錦瀾卻好像被這些話拽入了某些很不愉快的回憶裏,眉頭緊鎖。言語間提起些陳年舊事,於是話題便扯到了麗妃身上,“舒眉是個直腸子的人,為此很是吃過一些虧。當初黎文君可是使了不少手段折磨她。先前她跟我說你很像剛入宮時的她……”

“雲裳不敢跟麗妃娘娘比。”

“是不能比。你比她老實多了。要是舒眉受了你這樣的委屈,指不定得鬧成什麼樣呢——我說了你別不信,真惱起來,她連帝君都敢打!”吃吃一笑,錦瀾好似真的隻是閑話家常,話頭轉得極快,“要不是當年滑了胎……這會兒也該是當娘的人了,卻還像個孩子似的。”

“咳,若是真有個孩子,沒準還能收收她的性子。”

這話既然起了頭,順勢也就說了下去。

大約兩年多前,麗妃曾懷過一個孩子。“宸浩喜得跟什麼似的。”元公主倒是真不拿雲裳當外人,事無巨細的把當年情形講給她聽。麗妃懷了身孕,宮中上下歡慶,白宸浩恨不能將她放在手心裏捧到天上去。誰料想,才過了三兩個月,突然樂極生悲——禦醫說,是被什麼東西衝撞了胎氣。

宮裏對子息皇嗣這種事本就看得緊,麗妃又是帝君的心頭肉,有孕之後,衣食用度都有專人負責,每天細細查探多次,絕不可能會出紕漏。

可,吃穿用度沒有問題並不等於人也沒問題。循著蛛絲馬跡查下去,到底是查到了根由:負責給麗妃端藥的宮女以前伺候過黎氏幾日。那丫頭在暗室裏受了幾輪刑,到底是鬆了口,說自己趁沒人注意,在安胎藥裏做了手腳。

事情扯到皇後頭上,黎文君一疊聲大呼冤枉。錦瀾聽說,亦是怒不可遏,親自坐鎮中堂,押著那宮女來和皇後麗妃三方對質。卻沒想到,那小宮女竟還是個硬骨頭……無論怎麼嚴刑拷打,隻一口咬死說是看不慣麗妃欺到了皇後頭上,為主子鳴不平自作主張下的手,自始至終連一個對黎氏不利的字都沒說出來。末了,為了不連累黎後,小宮女拚著吃奶的氣力掙脫了兩個看押她的侍衛,當著公主和麗妃的麵,一頭撞在了柱子上。血濺當場。

錦瀾歎了口氣,“人都死了,查也查不下去。”

更何況帝君也不想再查下去了。

礙著黎相爺的權勢,白宸浩出麵彈壓了後宮的殘局。事情不了了之。——但黎氏卻為此付出了最為慘重的代價。或許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件事才是她後來被廢的直接導火索,也是促使白宸浩決意提前對黎家下手的最後一個理由。而錦瀾,她本來是極力反對帝君鏟除黎氏的,可看見麗妃的遭遇後,卻果斷的站在了弟弟這邊。

半年之後,血染皇城。黎氏獲罪滅門,三族之內隻剩下了被廢的黎文君還活著,卻被囚禁在了靈光殿。

麗妃的殺子之仇算是報了。

可她卻不肯就此罷休。

“聽說你跟著端妃在學琴?”錦瀾眼底閃過一波探尋,雲裳忙應了聲“是”。“蓮兒的琴藝是很好的,六七歲時就能在皇祖母的壽宴上獻藝。皇祖母喜歡得不得了,常跟我們說,就是幾位國手加在一塊兒,都未必能有她的天分。”這些話的重點當然不是為了誇獎端妃的琴技,錦瀾歎了口氣,“你知道吧,舒眉不喜歡她。”

雲裳點了點頭。她猜想,公主大概是要告訴她麗妃和端妃不合的原因了。隻是沒想到,這個緣故竟會那麼的……出人意料。

“舒眉一直懷疑是蓮兒害了她的孩子。”

慣用兵法的女子,心中總要比別人多出幾分機敏,她隱隱覺得端妃有害自己的嫌疑,似乎也查到了什麼蛛絲馬跡,隻是苦無證據。帝君說她多心,就連元公主也覺得這種懷疑有些空穴來風。“婷蓮畢竟也是皇族血脈,再怎麼嫉妒也不會做出謀害帝嗣這種事情。”可麗妃就是不信,一口咬定黎氏不過是隻替罪羔羊,端妃才是真正的幕後凶手。“我們誰也拗不過她,沒法子,隻能由著她胡思亂想……她跟端妃的脾氣從一開始就不大對付,因了這件事兒,鬧得更僵。”

好在,宣婷蓮這個人的處事原則從來都是能退就退能讓就讓,麵對咄咄逼人的麗妃,人家的對策是:關起大門專心練琴,輕易不肯拋頭露麵,也不主動爭取帝君的恩寵。竟是一味的示弱。

“我這個表妹很聰明。”輕輕一笑,錦瀾把雲裳心裏想的那句話給說了出來,“家學淵源……這些年來,姑姑對朝中局勢的關心可不亞於任何一個男子。婷蓮肯這麼讓著,也是篤定了宸浩不能立舒眉為後。”

黎文君被廢,宮裏隻有兩位分位高的妃子,論出身論才華,薑舒眉都不能跟她這個出身皇族的郡主相抗。宣婷蓮這一退步,可是退出了大片大片的海闊天空。她那溫婉賢淑的性格與世無爭的品德被大長公主在外稍一宣揚——朝中臣子們就有一半站在了宣家這邊。畢竟,宣家出過皇後,端妃又賢良淑德,怎麼看都比出身行伍行為粗肆的麗妃更適合坐上皇後的寶座。

“你是不是很好奇我為什麼跟你說這些?”見雲裳不說話,白錦瀾走到窗邊。外麵正是豔陽高照的好天氣,莽莽蒼蒼的山林中掩映著一座座精巧的宮殿,而更遠處,則是剛剛從睡夢中蘇醒過來的繁華帝都。

“宸浩把《鳳儀圖》給你,意思已經很明白了。”白錦瀾望著窗外沒有回頭,清冷的聲線卻是有條不紊的傳入雲裳的耳朵,“原本我還有些疑心,覺得他可能是一時心血來潮,或者是籠絡沐相的刻意作為。但自從麗妃告訴我他對你的態度之後……”轉眸一笑,瓶中牡丹盡失顏色,“我反而確信了,他對你是認真的。”

“雲裳,我這個寶貝弟弟,怕是真的喜歡你。”

這是雲裳第二次聽到有人這樣說,上一個,是前晚白宸浩那沒頭沒腦的兩句。驀地羞紅了臉,勉力問道:“可是我不明白……”

“不明白,那就慢慢看明白。”錦瀾稍一揚眉,神色淡定的倚著窗子看她,仿佛一直能看到人心裏去。“你真的很像他……”

“他?”聽起來,這個“他”指的可不是帝君陛下。

“你大哥,沐風行。”熟悉的名字意外出自公主口中,雲裳很是吃了一驚,“公主認識我家大哥?”

錦瀾臉上拂過一層惆悵,像湖麵上籠著的薄霧,短暫的停留,倏忽間又散去。“認識。很久以前,曾有緣聽他吹過一支曲子。”

回憶逆著時光慢慢爬過心頭,當年坐在花蔭下的青衣少年……當日太皇太後的賞花宴上,挺拔而出眾的王孫公子……是啊,她也曾有少女懵懂的心事,曾有宛若春花般絢爛的笑顏……

看見雲裳臉上若有所思的神情,錦瀾不動聲色收了心緒,“你哥哥是個才子,文武雙全,人也沉穩。還精通音律。”

“是啊,他彈得一手好琴,不在端妃娘娘之下。”提起大哥,雲裳頓時覺得心裏活泛起來,心情漸漸轉好。“不過外人也都隻看到他最好的一麵,根本不知道他背人時是什麼樣子,其實他沒那麼沉穩……”

“哦?是嗎?”

話頭被這麼一絆,錦瀾似乎也忘了先前想說什麼,順勢便往沐家兄妹間的軼聞趣事上拐了去。直到晌午時雲裳走出明霞殿,也再沒提那些令彼此感到沉重的話題。

敏珠沏了盞茶進來,擱下茶和點心,端著茶盤踟躕不去。雲裳知道她擔心自己在明霞殿裏的遭遇,故意拖延著好讓自己開口……可是這當兒,她隻覺得頭疼難忍,連一個字都不想提。無力的抬了抬手,“沒什麼事,你下去吧。”她沒心情跟敏珠說事兒或是分析元公主的心態立場,這會子她頭痛的要命。

在額角,在眉間,一跳一跳的,像條不安分的蟲,在那裏蠢蠢欲動。

她歎了一聲,蜷縮著身子麵朝著花塌裏麵躺了下去。元公主今天說的那些話,表麵看,是在提點她不要攪進後宮的爭鬥中去,一如麗妃的“直白”,白錦瀾開誠布公說她厭煩這種事情。如此看來,公主和麗妃兩人還真是相當的默契——雲裳撇嘴笑了一下,背靠著元公主這棵大樹,難怪麗妃可以如此怙寵。

但無論再怎麼受寵,薑舒眉也難成為一國之後。出身隻是個冠冕的借口,關鍵問題是:她是從將軍府出來的,代表武將集團的利益,以宣家為首的皇親們是決不會允許她騎到他們頭上的,更何況宣家和沈遠心一向都是死敵;而另一邊,唯沐相爺馬首是瞻的文臣們也不會支持一個武家女子去當皇後。——經由敏珠潛移默化的傳遞,這段日子,雲裳從沐風行的書信中頗了解到不少前朝的事。

外戚一黨,文臣一派,將軍一幫。

幾股勢力絞在一起,早已形成了三足鼎立的格局。宣婷蓮的靠山是外戚,薑舒眉則有大將軍麾下的人馬給撐腰,而自己……雲裳苦笑起來。文臣這一派,原本以黎家為首——當年黎文君打敗宣婷蓮,最終贏得後位,就是文臣在這場博弈中占了外戚上風的結局。後來黎家敗了——確切的說,是在文臣內部慘烈的黨爭裏輸給了沐家,繼而衰落下去。她爹沐梓榮也是個狠角色,借著帝君的手,幹幹淨淨徹徹底底的滅了黎家,連一絲餘地都沒給留。跋扈潑悍的黎文君,獨占後宮那麼多年,最終也隻落了個家破人亡的下場。

後位空了兩年,出身文臣世家的女子也在後宮這出戲裏缺席了整整兩年。這個局,缺了任何一方的勢力都是不完整的……雲裳把頭埋在角落的暗影裏冷笑起來。老爹那麼精於算計,怎會選錯送女兒進宮的最好時機?帝君大婚的時候他沒送幾個姐姐去參選,就是因為當日還被黎家壓製,占不到先機。如今黎家倒了,朝中另立新後的呼聲高漲——他馬上就眼都不眨一下的把自己送進了宮裏。

老狐狸就是老狐狸,走到哪一步都不會押錯牌局。

素白的指尖沿著臥榻的雕花扶手慢慢遊移。宣家跟武將們不合不是一天半天了,文臣們也不支持立薑氏為後。眼瞅著宣婷蓮勝算更大,大長公主想扶自己的女兒上位,削尖了腦袋巴結沐家……可是沐家,現在沐家也把女兒送到宮裏頭了。

這就有趣了。

三足鼎立的局勢下,任何兩方聯手都意味著剩下的那股勢力永無出頭之日。趁著她才剛進宮,沐家正是搖擺不定的時候,拉過來結為同盟,隻有好處沒有壞處。這麼想想,也就不難理解為何端妃麗妃都對自己那麼和善了——喜歡遠談不上,拉攏才是真的。

但,無論女人們怎麼爭,最終能決定一切的,還是帝君的態度。

早上白錦瀾提起《鳳儀圖》的時候,雲裳突然想通了一件事:如果帝君真的屬意沐家,想把後位授予文臣一邊。那,自己得寵與否,其實沒有關係。遠了不說,黎文君就是個很好的先例。白宸浩不喜歡她,但她照樣在後位上坐了五年。同理,他也可以冷落沐雲裳一輩子,但這並不妨礙他下旨立她為後。

政治博弈麵前,喜歡和給予,本就是兩顆毫無關聯的棋。

鳳儀圖,鳳儀圖……雲裳忽然有些惱恨那幅畫。頭也更疼起來。想當初,爹看到那幅圖時隻是“稍微”的意外了那麼一下,難道帝君的作為早在他的意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