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相見歡(1 / 3)

象牙梳子沿著烏黑的秀發一下下滑動,雲裳伸手卸下耳邊的翡翠墜子,望向鏡子裏的敏珠。“今兒這事你怎麼看?”

白天麗妃來琴微殿的種種,敏珠自然是看在眼裏的,清思殿裏的來龍去脈雲裳也已經大致說給她聽了。敏珠想了想,停下手,眼裏閃過一點憂慮。“很明顯,這兩位都有拉攏小姐的意思……您是陛下破格迎娶進來的,又賜了那幅畫……帝君的心思誰也猜不透,她們心裏肯定也忌憚著是不是有立後的可能,少不得跟您多親近些,輕易不好交惡。”

雲裳點點頭,示意她繼續。

“麗妃果然如傳說中那樣,恃寵而驕,人又特別的張揚。性情……看起來很磊落,但實際也是個有手段的。咱們初來乍到,身邊不知道有多少她的耳目……”敏珠壓了壓聲音,伏在雲裳耳邊,“不過依我看,端妃可不像傳說的那麼失寵得厲害。宣家這位小姐怕也是個深藏不露的主兒,想必咱們宮裏,來自她那邊的眼線怕也不少。依我看,及早查清楚了,一一打發出去為好。”

“這我明白。”雲裳不以為意的笑了下,“外頭那些太監宮女,還指不定都是哪宮哪殿派來的心腹呢……你看著辦吧。”頓了一下,忽地眼風一轉,目光銳利地掃過敏珠的臉。“敏珠,在這宮裏頭,我身邊能信的人隻有你一個。”慢慢轉過身來,定定望著她的眼,“可是你卻好像忘了告訴我,你到底是哪一邊的?”

打從入宮那天沐風行丟下沒頭沒尾的一句之後,這話已經在雲裳心裏憋了十幾天。起先她隻當敏珠是大娘那邊的人,所以臨出沐府時給了她個軟釘子,讓她明白入宮之後就該忠於自己而不是柳氏。可沒想到……

敏珠聽見這話,不由打了一個愣怔。說不出為什麼,小姐逼視的目光總會讓她有幾分心怯。擱下手裏的梳子,順勢屈膝跪在了地上。恭恭敬敬三個頭磕過,等再抬起臉來時,眼裏已是噙了淚。“敏珠不敢瞞小姐。我確實是夫人派來的……目的,自然是監控小姐。夫人對小姐不放心,囑咐敏珠,宮裏的任何風吹草動,都要悉數報給她和相爺。”

“嗯。”這話還算老實。雲裳不動聲色轉回頭去望著鏡子,敏珠是爹爹和大娘的人,這是明擺著的事兒。

“可其實,敏珠心裏真向著的,並不是老爺和夫人。”不待她開口問,敏珠已然自己招了。乖覺如她,早已嗅出雲裳可能猜到了什麼,索性把心一橫,說實話。“明麵上,敏珠是老爺夫人安插在小姐身邊的眼線,小姐的一舉一動敏珠都要向他們彙報。可實際上……敏珠隻聽大公子一個人的吩咐。”

“這倒奇了。”雲裳撿起桌上的梳子,有一下沒一下的梳著頭發。“不管是爹娘的眼線還是大哥的心腹,目的不都是一樣的嗎?不過是看著我,把我的一舉一動報上去。難道還有區別?”

“當然有。相爺和夫人的目的是要確保小姐聽話。而大公子……大公子吩咐敏珠跟著小姐,是怕小姐在宮裏受了委屈,有難處沒地兒說去……”

“啪”地一聲,象牙梳子生生被雲裳掰斷了一個齒。

他安排人跟著她入宮,一舉一動都要回報,竟然是怕她受了委屈?朦朧中有什麼東西浮上了眼眶,雲裳強裝鎮定,“然後呢?”

“小姐要是有什麼事,敏珠可以報信給大公子。遇到了難處,大公子也會想法子幫小姐化解。”

真要有什麼事,我不會坐視不管——

雲裳想起那日沐風行丟下的這句話,終於忍不住掉下淚來。是的,他發過誓,說要照顧她一輩子,永遠對她好,不讓她受半點委屈。她沒忘,她都記得。雖然恨他送自己入宮,但現在看來……他並沒有食言,他仍舊還在默默的待她好,小心翼翼護著她,用他的方式不讓她受委屈。

夠了。真的夠了。一直以來她想要的,不就是這樣一個可以永遠信賴的依靠嗎?即使不能跟他在一起,一入宮門深似海,從此再也見不到他,但隻要她知道他心裏還念著她,他還在對她好,那就夠了。足夠了。

“那你到底是聽我的還是聽大公子的?”許久,雲裳收斂起情緒,找回自己冰冷的聲線,“敏珠,你是聰明人。應該明白無論做誰的心腹,主子都隻能有一個的道理。”

到最後,隻能選一個是時候,你是會忠於他,還是忠於我?

“奴婢是大公子的人。”敏珠咬了咬嘴唇,不假思索地答道,“不瞞小姐。當日奴婢的哥哥曾犯下人命官司。”澀澀笑了一聲,眼裏卻忍不住滾下淚來,“若不是大公子出手相救,早就被斬首示眾了。”

淡淡“哦”了一聲,雲裳示意她起來,“你要報恩。所以在大哥和我之間,你最終會選擇的主人,是他。”

“是。大公子的恩德,敏珠雖死難報。”

“很好。”絲絲笑意掠過嘴角,“他果然沒有看錯人。”見敏珠詫異,伸手把象牙梳子塞給她,“行了,天也不早了,再給我梳一會兒頭就去安歇吧。”

“我也累了,該好好睡一覺。”

麗妃留在了清思殿,白宸浩忙著擺平這隻醋壇子,今夜肯定不會來了。

本以為終於可以安睡。卻不想,合了眼便開始亂夢。

茫茫的霧,看不見遠處也看不清近處,四目所及之處隻有大片空蕩的白色。她赤足站在那兒,隻覺肩頭瑟瑟的冷。呼嘯的山風不停地吹著。她雖看不見,但卻清晰的知道,眼前不遠就是懸崖。

本能的想要退縮,可腳下卻像生了根,挪都挪不動。

身旁依稀有人在說話,可是她聽不清他們說些什麼。夢境裏,白霧逐漸散開去,她看見自己身邊站著個女人。美麗的女人。那麼娟秀的五官,卻帶著絕望而慌亂的神情,滿臉都是縱橫的淚。女人期期艾艾地哭著,像是受了什麼蠱惑,僵直地往前踏了幾步,站到了懸崖邊上。

她本能的想要拉住她——

卻已經遲了。

一腳踩空,那女子跌了下去。

沒有飛花的輕盈,沒有蝶般的姿態。錦緞華衣包裹著的肉體,沉重的跌落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她就站在懸崖邊上,她看得無比清楚。那女子摔成了一灘肉泥,猩紅的血液從她身體裏迸射出來,濺了一地,在懸崖下的山澗裏刻下永恒的印記。

“不!別死!”她在夢裏大聲的喊著。殘存的理智告訴她,這隻是個夢,要醒來,要趕緊醒來,隻有醒來才能逃離——可整個人卻像是被魘住了,動彈不得,身體是僵硬的,手不能動,腳也不能動。她覺得自己像塊陳腐的木頭。

“你都看到了,對不對?”身後,森冷而幽怨的聲音緊貼著她的耳朵,像毒蛇吐著信子一點點逼近。“你恨嗎?恨嗎?”尖細的聲音裏帶著濃重的血腥氣,轉瞬之間拔高上去,“我恨!”

“隻要能讓他們付出應有的代價,做什麼我都願意——”聲音的主人歇斯底裏的在她耳邊喊著,一邊喊,一邊用力抓著她的身體,一直抓出條條斑駁的血痕來。歇斯底裏過後,尖細的聲音忽然又換了誘惑的口吻,帶著星星點點的哀求伏在她的肩頭,“來,我們做個交易……”

不,這句話分明是她自己說的。是她說的:“想報仇?好啊,我們來做個交易。”

交易,對,就是交易。

白色的霧氣漸漸散盡。手能動了,腳也能動了。她不再站在懸崖邊,而是遠處空曠的草地上。懸崖上什麼都沒有,隻有一棵開滿了白花的樹,孤零零站著。說話的人不見了,可那聲音卻還繞著她。“咱們說好了,可不能反悔的啊……”

“你不能反悔啊。”

望著四周,她突然覺得恐懼起來。“你,你在哪兒?不要裝神弄鬼,你出來!快點快出來!”

“我出不來了。”那聲音是從她心口處傳出來的,女孩兒尖細的嗓音,幽怨的,又帶著一點冰冷的笑意,“我就在這裏,跟你在一起。”

永遠在一起。

冷汗沿著脊背滑落。涔涔的恐懼幾乎要將她徹底淹沒。“你是誰,你到底是誰?”

“我是雲裳啊,沐雲裳。你說我是誰?”那聲音笑著答她,“你怎麼糊塗了呢?咱們是一體的,你忘了?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啊,雲裳……”

“不——”

倏忽驚醒。睜開眼,眼前是雕花的大床,帳子頂上繡著梅蘭竹菊,落地的輕紗在一側悠悠的蕩。搖曳的燭火漸漸近了,是守夜的宮女采綠。“娘娘,您沒事吧?”

雲裳坐起身來,撫著胸深吸了口氣,喘了好一會兒才哆嗦著接過采綠遞過來的茶。淺啜一口,“沒事。”

隻是,做了一個噩夢而已。

金色的陽光從樹梢上落下來,草地上閃動著一塊塊深淺不一的斑痕。海棠白色的花簇隨風輕擺,在那斑駁的樹影裏躍動,不時落下些花瓣,紛紛的,像雪。

春已暮,夏方初。

天氣一日熱似一日。就連房後背陰處的幾株海棠,現在也已經開始凋謝了。

那日之後,白宸浩再也沒有來過琴微殿。也不知道麗妃使了什麼手段,聽說將帝君哄得連幾個才人美人那裏都不去了,隻一味夜夜在臨芳殿裏逗留。宮中為此很是傳了一陣子的閑話,眾人都說,原指望相爺家美如天仙的女兒進宮後能籠絡住君心,跟跋扈的麗妃分庭抗禮……可沒想到,這美人竟是個中看不中用的傀儡,才充了沒半個月新歡,就被陛下冷落在了一邊。

到最後,隻剩下跟端妃做伴的份兒。

閑言碎語多了,少不得有些就傳進了雲裳的耳朵。她也不惱,無聲一笑,轉頭吩咐敏珠去把曲譜拿來——借著雲淡風輕花尚好,再把端妃教授給她的《相見歡》練一遍才是正經。

《長相思》後的第二天,雲裳專程去了飛音殿,拜端妃為師,專心學琴。不過她並不常往飛音殿去。一則端妃是個清淡性子,不喜歡招呼人。隻是見雲裳誠意要拜師,樂得順水推舟收個投緣的徒弟;二則她也忌憚麗妃,怕自己和雲裳走得太近了會引人側目,生出別的事端。所以仍舊是過她那深居簡出的日子,隻三五不時的遣人送些曲譜琴書過來。

麗妃對雲裳倒是沒有半點顧忌,常來琴微殿裏坐坐,或是打發人叫雲裳去臨芳殿說話。言語間提起來,仍是為雲裳不得寵的事情不平——可是卻又說,“我也沒法子。私底下當然也提起過的,可我才剛起了個頭兒,他就拿眼睛盯著我,不許我再問下去。”

“姐姐費心了。”雲裳也不細究她這些話到底是真的假的,隻感激說,“其實我這樣也挺好的。”

“好什麼?”麗妃瞪她一眼,一臉的怒其不爭,“眼下是沒什麼問題,可還有天長日久呢!你總該不會是想守著個姑娘身子在宮裏坐一輩子吧?”見她不答,沉吟了一下,又曼聲道,“按說這話不當講。依我看……帝君這麼待你,還不是因為你們家老爺子……”

“這話怎麼說?”

“你不知道?”麗妃仿佛吃了一驚,誇張的睜大了眼,“外頭都快鬧翻天了。這段日子,相爺和陛下為了什麼新政的事情,有些分歧——”

“我一個弱女子,哪裏懂這些。”嘴上這麼說著。雲裳別過頭去。她豈會不知道?有敏珠這個耳報神,外麵的局勢總有風聲傳到她這裏。白宸浩要推行的新政觸動了達官顯貴們的利益。沐相心裏腹誹,嘴上難免就有異議。君臣間有了裂隙,朝中大員更是幹脆分為了兩派,多半人都站在相爺一邊,想勸帝君回心轉意。

雲裳理了理琴弦。

麗妃的話不無道理。沐雲裳原本就是相府送給帝君的一份厚禮,隻可惜送錯了時候——剛一入宮陛下就跟相府起了不快,冷落她是最為理所當然的事情。

傾城絕色又怎樣?她可不敢妄想在這個當口上還能靠著美色扭轉全局。

但也不能就這麼束手枯坐下去。敏珠也勸她。關起門來掏心掏肺地勸,“小姐,您總得為自己考慮。”

考慮什麼?考慮如何博取白宸浩的歡心?考慮怎麼從麗妃手裏分出一杯羹去?——雲裳澀澀笑了起來,麗妃對自己很好,但這種拉攏和喜愛,誰敢說是不是出於黎後當年對端妃的那種心理?她越是不得寵、不得勢,越是好在這深宮裏麵好做人。有沐家做後台,麗妃端妃都存心有意要拉攏她,她自己也樂得細細端詳這盤棋……這麼想著,伸手拍了拍敏珠的手,“先就這麼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