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相見歡(3 / 3)

打從做出決定的那一刻起,她就再也沒有了退縮和回旋的可能。她不知道這命運由誰驅策,她隻知道,自己唯一的選擇就是往前走。一直往前走。哪怕麵前是漆黑一片,是看不見未來的路。是深淵,或者懸崖。

都是一樣的。

披荊斬棘也好,坎坷艱難也罷。她唯一該做,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傾盡全力,將身後那個龐大的家族送上前所未有的巔峰。

雲裳攥緊了拳頭。纖細的指節上泛起星星點點的白光。

心一橫。

都是命。沐風行,既然這條路是你給我選的……那就不要怨我不給沐家留後路了。

小太監手忙腳亂衝進來通報的時候,帝君已經下了鑾駕。雲裳迎出去,白宸浩已然走到了玉階上。

彎腰拜去,卻被白宸浩一把攙起來。仍像是以前那樣的故作親昵,攬她入懷,修長的指尖輕佻地滑過她耳際,停在半掩半露的鎖骨上。“月餘不見,愛妃更美了。”

輕薄的酒氣噴在她臉上,沒由來的,雲裳心跳得有些慌張。“陛、陛下……”磕磕巴巴開了口,又不知道該說什麼,隻好扭頭求助似的望著敏珠,“快,去給陛下預備碗醒酒湯。”

“不用。”毫無征兆的,他打橫抱起她來,“你就是朕的醒酒湯。”

雲裳瞠目,就算是做戲,他也不能這樣露骨!未及掙紮,白宸浩的下一句話又弄愣了她,“這些日子冷落了你,是朕不好……朕,今夜會好好補償你。”

寢殿的門洞開著,帝君抱了雲裳進去。琴微殿的宮人們個個心照不宣的埋頭低笑,傾虹采綠大著膽子上前關上了殿門,而後便悄無聲息散到暗色的角落裏。

華燈初上,夜色正濃。晚風裏飄來一股奇異的花香,合著微微的燥熱,不知道是哪一樹海棠撐不住流光,終於落盡了華裳。

人人都以為寢殿中此刻正是郎情妾意癡心纏綿。唯獨敏珠站在玉階下的暗影裏,默默無聲的歎了一口氣。

雖然她並不知道,此刻雲裳正在經曆無比艱難的考驗。

雲裳以為還是像往常一樣,白宸浩會在殿門閉合之後就將她扔在地上。可是沒有,他徑直抱著她走到床邊,將她放在那張鋪滿錦繡的雕花大床上。低頭,雙臂牢牢將她困在身下,眼裏流淌層疊的笑,“這段日子,朕讓你受委屈了。”

輕軟的話語從他口中說出來,妥帖地熨燙在心上,像世間最溫柔的那個情人,“花塌上很涼吧?那麼多夜,你是怎麼熬過來的?”

“你怨不怨我?”蜻蜓點水般的吻,輕輕落在她額頭上,“我那麼冷落你,你心裏一定覺得委屈,怨恨我吧?——生氣了嗎?”

雲裳覺得自己像是一隻落水的羔羊,幾乎要溺死在這份要命的溫柔裏,身下是柔軟的大床,麵前是那男人近在咫尺的臉,她被他的手臂牢牢困住,無法掙脫無法逃離,隻能直視著那雙該死的眼,被那些繾綣的話語繼續蠱惑。

當然也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宮中女子最為期盼的君恩,她等待了那麼久的機會,在這毫無準備的時刻,突然降臨。

要不要抓住呢?

抓住了,她就是名副其實的淑媛娘娘,僅次於端妃麗妃的後宮新寵。隻要能博取到他的歡心,把握住他的感情,她就能實現自己的願望,把沐家送上前所未有的巔峰——

這個誘惑太大了。更何況白宸浩本身是那麼完美的一個人……雲裳心跳得很快。從第一次見到他她就在想:如果白宸浩的身份不是帝君,而隻是絳龍城裏一個尋常的紈絝,會怎樣?估計,帝都的閨秀們會像著了魔似的追在他的馬後麵跑吧?他長得真的很好看,俊朗的眉目,英挺的鼻子,薄薄的唇抿成一線,嘴角噙著絲絲戲謔的笑意……

這一切,現在就擺在她眼前。

可是很顯然,帝君陛下並不關心雲裳此刻在想些什麼。趁她愣神的工夫,幾根不安分的手指已然滑入了半開的領口裏。

雪一般的肌膚,玉似的溫潤。美人在懷……白宸浩淺笑著俯下身去,卻冷不防被一道猛力狠狠推開。

手不重,但他猝不及防。踉蹌著退了一步,“陛下。”床上的女子迅速翻身坐了起來,一隻手攥著已經散亂的領口,顫著唇道,“雲裳不敢。”

“不敢?”玩味一笑,白宸浩站在床邊打量著哆嗦得像隻受驚兔子的小女人。她反抗他?他的淑媛竟然敢反抗他?“你不敢什麼?”

“不敢委屈,更不敢怨恨。”沐雲裳的膽子顯然比他想象得還要更大。似是有所準備,她答得飛快,“陛下您言重了,雲裳知道自己的本分,從不敢覺得有任何委屈。”一邊說著,一邊迅速的從床上跳下來。貓一般從白宸浩身邊鑽過,去外間打開箱籠取出兩床被褥。

被褥放在花塌上,雲裳轉身跪下。“請陛下安歇吧。”

“沐雲裳。”第一次,他開口叫她名字。白宸浩微微皺了下眉,並不伸手攙她,而是自顧自在床邊坐下。“你剛才說,你知道自己的本分?”冷聲一哼,“身為朕的後宮,你居然有膽子推開你的夫君……你倒是跟朕說說,你的本分在哪兒呢?”

雲裳抬起頭,直視著他。如果白宸浩就這麼放了她,也許她心裏還會有些懼怕和顧慮。可是他問了出來——多日來淤積在心頭的那些膽怯,在被他質問的一刻,忽然如風吹雲散般消失得無影無蹤。眼前這個人,即使他是帝君,即使他富有四海稱霸天下,也再沒有了震懾她心神、禁錮她膽量的那種魔法。

她挺了挺身子,感覺自己的呼吸平穩了下來。“臣妾首要的本分,是看清自己的位置。雲裳從進宮的那天就已經明了,自己應該做的並不是侍寢承歡,而是盡量配合陛下。”

“配合?”邪邪一笑,白宸浩臉上又浮出那種調戲人的笑容,引誘般的欺近,一口熱氣吹在她耳廓,“你打算怎麼配合朕?”

雲裳往後退了一退。“該怎麼做,臣妾心裏是有數的。陛下隻是需要我在人前做一個‘寵妃’,雲裳明白,自會盡力配合。至於陛下所說的那些委屈和怨恨……臣妾不敢。”

“是不敢,還是不願?你的眼睛分明在告訴朕,其實你很樂於做一個名義上的花瓶,而不願當朕的寵妃。”

雲裳別過頭去,緘默著承認了這種說法。沉吟半晌,澀澀開口:“陛下您正需要這樣一個花瓶,不是嗎?”衝口而出這句,她自己都一愣。但也沒什麼回圜的餘地了。眼波一閃,豹子膽在她瘦弱的身軀上蹭蹭膨脹。話都已說到了這個份上,何必再繞圈子?雲裳抬起臉來望著白宸浩,自嘲一笑。“陛下身邊並不缺少女人。您娶我,不過是因為我是沐家的女兒……這樣的初衷之下還奢求陛下有什麼愛憐之意,難道不是癡心妄想,自不量力?”

白宸浩仿佛一愣,“你竟是這樣想的……”喃喃中,忽的一笑。欺身過來,強擰過她又別到一邊去的臉,像隻正不懷好意盯著耗子的貓,一臉的戲謔和玩味。“你在發抖。你怕什麼?

“我沒有……”話還沒說完,帝君陛下便再度發揮了他翻臉比翻書還快的強項。臉色猛然沉了下來,眸光一縮,冷聲喝問:“方才這些話,可是沐相爺教你說的?”

聽見這句話,雲裳忽然笑起來。不錯,比自己預想的要快,這麼快就轉到沐梓榮身上了,“要這麼說,陛下您可真是多心了。——我爹的手再怎麼長,怕也管不到女兒閨房裏來吧?”

“那倒奇了。”不過轉瞬,冷酷的帝王麵相又被卸掉。白宸浩懶懶往後一仰,好整以暇地枕在柔軟的靠墊上,斜著身子繼續審她。“甘心做花瓶美人卻從不問緣由,朕要寵幸你你竟然還敢抵抗……沐雲裳,實話告訴我,你是不是另有所愛,根本不想進宮?”

猛聽這話,雲裳心亂如麻。萬般情緒在心頭滾了一個遍,終於沉吟著答說,“另有所愛談不上,不想進宮倒是真的。”

“哦?”白宸浩顯然有興趣聽她說下去。

雲裳卻並沒按著他的意思往下說。“但。既來之則安之,我很認命。沐氏是陛下的臣子,雲裳就算心裏萬般不願,也還是要遵聖旨。”跪了這麼半天,小腿早都已經酸得麻木了,憤憤抬頭看一眼躺在舒服大床上的白宸浩,心裏無比後悔選擇跪下來跟他說話的這個舉動。見他怔忡,她軟軟塌下半個身子,屈坐在了地上,歎口氣道:“我隻是個弱女子,既然無力反抗,那就隻好隨波逐流。反正這件事,從始至終也沒人問過我的意願。”

“朕該信你哪一句?”白宸浩直起身子打量著她,銳利的目光如刀鋒般在她身上來來去去,“沐雲裳,你真的很有手段。當著朕的麵說你不敢,私下裏卻滿世界抱怨。現在不光麗妃,就連長公主都知道你我之間是怎麼回事……你居然還有膽子在這兒跟朕裝無辜?”

“我沒有!”脫口而出的反駁,她幾乎已經忘記他是帝君,眼角眉梢的淩厲起來,一掃平日柔弱的模樣。“麗妃娘娘是無意中撞破此事,我壓根就沒跟第二個人說起過……”想想,連自己也覺得可信度不高,索性不再說下去,隻悻悻歎了口氣,“信不信由你!”

“放肆!——不要以為朕喜歡麗妃就故意去學她的樣,大著膽子沒規矩!”白宸浩站起身來,俯身欺著她,伸手挑起那尖尖的小下巴,“麗妃,端妃,甚至連朕的姐姐都在幫你說話……我好像真有些小看你了,沐雲裳。”

自言自語的一笑,“也是,畢竟是沐相的女兒嘛……”

雲裳看著他陰晴不定的臉,心裏漸漸明白過來,自己已經掉進了一個巨大的圈套。帝君之所以會來琴微殿,並不是因為麗妃說了什麼,而是因為元公主。麗妃為她“打抱不平”未果,便通過元公主來提點帝君,“勸”他不要冷遇沐相的女兒。——真不愧是最得他心意的妃子,對他的脾氣秉性好惡,全部摸得清清楚楚。麗妃很明白,白宸浩可能會因為和沐梓榮不睦而冷落雲裳一時,卻絕不會真的冷遇她一輩子。生就傾城之姿的相府千金早晚還有機會。除非……除非先下手為強,通過元公主的口將眾人已知悉他們倆微妙關係的事情給捅出去。如果帝君一怒之下認定雲裳是個有野心有機心的女人……那她這輩子,恐怕很難再翻身了。

虧她還真信了麗妃的古道熱腸。卻原來人家是想先下手為強。雲裳心裏有點懊惱,突然覺得自己蠢得無可救藥,一步一語小心翼翼,時時刻刻提點自己千萬不要隨便相信別人,沒想到還是被人給算計了去。餘光瞥見白宸浩的神情已然有些悻悻,這場對話眼看就要到此為止。雲裳想了想,伸手扶著桌角慢慢站了起來,“陛下,我可以問您一個問題嗎?”

“什麼?”

“您剛才說,我甘做花瓶美人卻不問緣由……”輕輕一笑,要是他真的厭煩了她,那此時不問,以後怕是再也沒機會了。“其實是沒機會問。陛下能否明示雲裳……您為什麼如此高調的宣我入宮,卻……這樣待我嗎?”

白宸浩看了她一會兒,眼裏的情緒閃爍不清。“因為那張畫像。”她的畫像,那張作為備選秀女呈到他眼前的畫像,打從第一眼看到的瞬間,就再也無法將目光從她身上移開。

聽到這話,雲裳笑了起來。伸手摸一把自己的臉龐,唇邊不由勾起幾分輕薄的譏屑。“原來是這樣。”他喜歡這副皮囊,卻顧慮著她是沐家的……

“你錯了。”白宸浩看穿了她的心思,突然撫掌大笑起來,“沐雲裳我告訴你,如果隻是為了一張臉……世間絕色無數,沒人能令我這樣!”

雲裳不解。剛要問——

“傻瓜,我喜歡你。”簡短的四個字,從他嘴裏突兀的蹦出來。這話來得太突然也太直白,她一時有點反應不過來。而白宸浩卻已經走到了門邊。微微側轉了身,他看著她,又重複一遍。“我召你入宮是因為,其實我拿不準自己是不是愛上了你。”

“我很高興看到你今晚如此放肆和無禮。這讓我確定自己沒選錯人。”

他說的是“我”,而不是“朕”。見她滿臉困惑不解的迷惘,白宸浩再次笑了起來。他推開門,高聲喝令隨從起駕,而後便在眾人的簇擁下出去了。

雲裳一個人站在空蕩蕩的房裏,看著那白色的背影消失在夜色裏,看著橘黃的燈火引著鑾駕蜿蜒而去。忽然腳下一軟,癱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