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聲再度響起,花徑彼端行來匆促的人影。一青一白,白衣女子是雲裳的貼身宮女傾虹,緊隨她身後的青衣人卻是個麵目生疏的小內侍。
“淑媛,這是清思殿的陸公公。”傾虹行了個禮,乖巧的束手站到一邊。雲裳和敏珠對望了一眼,清思殿的人?
未及細想,陸茗已在雲裳麵前站定,也不行禮,隻肅然道:“帝君口諭,請沐淑媛即刻動身往明霞殿去。”說罷,轉身就要告退。
“明霞殿?”明霞殿是元公主在宮內的居處,素日沒幾個人往那裏去。元公主眼下又不在宮內,怎麼好端端的突然宣她去那兒?難道說……雲裳使了個眼色,敏珠會意,趕忙將一隻繡著鑲金福字的荷包塞在陸茗手裏,順勢拉了拉他的袖子。“勞煩公公特來跑這一趟,實在辛苦了。”
這姓陸的太監雖然年輕,但畢竟是跟在帝君身邊的人,不像別的宮的人那麼眼皮子淺。掂了掂那荷包的分量,倒也不推脫,大大方方收下了,躬身向著雲裳一揖,“謝淑媛娘娘的賞。”
雲裳不動聲色,“你方才說,陛下喚我去明霞殿?……莫非是元公主回來了?”
“正是呢。”提到元公主,陸茗臉上綻出一點喜色來,“眼瞅著公主的鑾駕就要進宮了。陛下特地吩咐,各宮娘娘,凡是有品階分位的,都得去明霞殿候著。”說著,屈膝告了個罪,“淑媛娘娘,小的還要往孟美人那兒傳信,先退下了。”
打發傾虹送了陸茗出去,敏珠喚來船兒把琴案收走,扭頭又一疊聲的喊采綠趕緊去預備衣裳。想想到底不放心,非要自己去整理。雲裳拉住她,瞅個沒人的空當問道,“元公主……你知道多少?”
“隻怕不比小姐您知道的多。”敏珠挨近些,嘴邊動了動,似乎想到什麼,麵有難色,“我隻聽說,元公主這幾年一直在宮常住,很少回將軍府去。先皇子息不多,帝君隻有這麼一個姐姐,對她很是愛重。公主做什麼陛下都不駁她的意。就像這回吧,國朝三百年來,哪有女子去巡邊的先例?可陛下就允了!還派了親隨護送公主去邊境……”
雲裳打斷她,“別的呢?”
敏珠搖了搖頭,“沒有了。”即使是宮外大公子那邊,也聽不到太多關於元公主的信息。如此一來,將軍遺孀白錦瀾竟比宮中任何人都神秘。
雲裳若有所思看她一眼,“那你去吧。采綠辦事也不讓人放心,還是你親自去預備比較妥當。——要最正式的禮服。”敏珠點頭,轉身往屋裏去,卻又被雲裳叫住,“還有,首飾什麼的也不能花哨,簡單莊重些。”
“奴婢明白。”
半個時辰後,各宮的主子娘娘們扇字排開,儀態萬方地站在明霞殿正殿的廊下。
這是雲裳第一次踏進明霞殿。這座位於皇城最西邊的宮殿坐落在山巔之上,地勢很高,俯窗看去,視野極為開闊,不但能看到整個絳龍城最美麗的晚霞,還能俯瞰大半個帝都。據說這宮殿是先皇為了迎娶雁丘公主而特意建造的——正是太皇太後初嫁到西臨時候的居處。她老人家晚年搬去了宜春殿,明霞殿便撥給了她最疼愛的孫女元公主。
元公主。
雲裳心裏暗暗忖量著,有意無意拚湊著道聽途說來的碎片:白錦瀾,繼太皇太後之後的第二個皇室傳奇。元公主十五歲出閣,嫁給了手握重兵的護國大將軍沈遠心,成就了一段英雄配美人的佳話。可惜,沒幾年光景,將軍猝死,如花似玉的佳人一夜之間成了寡婦……西臨民風開闊,女子再嫁並不受歧視。何況元公主還很年輕,與將軍又是聚少離多,一直沒有子女。沈遠心死後,前後也有不少人提過勸公主再嫁的話題,可她卻像是著了魔一樣,鐵了心要為沈遠心守著……
將軍雖死,餘威猶在。因了這層關係,白錦瀾雖是弱質女流,卻頗得軍人們的敬仰,在朝中威望極高。就連沐相,提起這位公主時也是頗為恭敬。雲裳從麗妃那裏得知:白宸浩幼年失母,與姐姐相依為命,幾乎可以說是元公主一手帶大的,他平日常對親近的臣子們說“長姊如母”。錦瀾守寡之後,他將她接回宮裏居住,尤為禮遇,起居行動種種事宜,斷不許讓她有半點不如意。不過白錦瀾也不是什麼嬌弱美人,她並不總是待在深宮裏,時常也回將軍府小住,或是去城外寺廟為先夫祈福,外出遊曆散心——雲裳入宮時並沒有見到公主的身影,因為那會兒她正在翠蕪山下巡視軍營。
悉悉索索的腳步近了。
四周靜得連針掉在地上都能聽出響動來。約好了似的,各宮主子們紛紛跪了一地。雲裳當然也跟著跪了下去。不多時,一片青白的袍角閃過她眼前,衣角上繡著團龍圖案,是白宸浩。走在他旁邊的女子也是一襲白衣,皎潔的慶州錦,三重深淺不一的薄紗上織著連綿的纏枝牡丹花。纖細的身影一閃而過,長長的披帛在身後曳了一地。雲裳心裏好奇,偷偷抬了下眼,卻隻瞧見個背影。
素紗白衣,滿頭烏發被高高盤起。除了束在腰間的一根翡翠綠色絲帶和發髻上兩三朵銀製簪花,渾身上下竟再沒有其他贅飾。雲裳暗暗有些慶幸。自己身上的蜜色宮裝雖顯得有些沉悶,但勝在古樸大氣。戴的首飾也不張揚。這一點是她從麗妃那兒學來的——薑舒眉那麼氣盛的人,卻從不在這些事上多做文章。除了本身性情使然,雲裳猜想,怕也跟元公主的品味好惡有關。畢竟,麗妃入宮之前一直跟在元公主的身邊。
麵對宮人們隆重的陣仗,白錦瀾顯然有些不勝其煩。
“你呀,叫我說什麼好?”一開口,就把帝君數落得像個做錯事的孩子,“明知道我最不喜歡這套,還折騰著大夥兒陪著你鬧……這麼大熱的天,一板一眼行這些禮,不嫌累得慌嗎!”
“阿姐回來了,說什麼也要恭迎。”麵對姐姐的時候,白宸浩心情總是很好的。“再說這也是應該的。”
不用等他眼色,宮裏的女人們個個都很有眼色。那些已經站起身來的嬪妃們再度屈膝跪了下去,“恭迎公主回宮。”
“好了好了,別跪了,快起來!”元公主佯怒,扭頭瞪了白宸浩一眼,伸手攙起離她最近的麗妃,“舒眉,這些日子可好?”
“勞公主惦記,我好著呢。”麗妃跟公主果然最是親近,言談舉止不拘小節,非常隨意。“倒是你,車馬勞頓的跑了一趟邊關,可給累壞了吧?”
“這點路還累不壞我。”二人攜手敘著家常,完全不把其他人放在眼裏。過了好一會兒,不知說到哪裏,元公主才像是猛然想起似的,回眸看了一眼默立在旁的端妃,“噯,蓮兒,我方才可聽宸浩說了,我不在的這段日子,你的琴技更上一層了……哪日閑了,也讓姐姐一飽耳福?”
端妃才溫婉的笑了笑,話頭就被麗妃接了過去。“不僅自己練得好,還收了徒弟呢。”不由分說拉過雲裳來。“公主還沒見過吧?這樣的美人兒,跟畫上的仙女似的,活活把我們幾個都給比下去了……”
白錦瀾上下打量了一眼。“你就是沐雲裳?”
“是。”雲裳少不得又屈膝跪下,“臣妾見過公主。”
“以前聽人說過,沐相家的女兒生得天香國色。隻還不信——”公主為人倒是親切,一把將雲裳攙起來,拉著她的手細細端詳,“如今一見,真開眼了。真話:你家幾個姐姐我也曾見過,都不如你!”掩袖一笑,扭頭對白宸浩道,“絕代佳人,我見猶憐!姐姐要是個男子啊,一準早給搶回家去了,可不能這麼白便宜了你!”
話音落地,眾人紛紛笑起。白宸浩笑得尤為開懷,“姐,你要是男兒身,這萬裏河山可都沒朕的份兒呢!何況區區一個美人?……真的,隻要姐姐看得上,朕絕不小氣,連著麗妃端妃一起,全部拱手送你……”
“又胡說!”
活潑的氣氛裏,雲裳偷偷瞄了白宸浩一眼。入宮這麼多天,來來去去見過他很多次,還是頭一回聽見他一口氣說出這麼多的話。二十一歲的帝君在姐姐麵前笑得像個孩子,眼底的目光也變得柔和許多,沒有了平日那些銳利的、讓人懼怕的威儀。
她看他看得有些出神,冷不防發現對方的目光也正投向自己的方向。四目交錯,輕輕一碰,雲裳竟忘了將目光收回去,兀自愣愣的直視起那九五之尊的天子來。好在,白宸浩的眸子隻是在無意的巡視,並未在她身上多做停留,很快就轉到了別處去。
元公主落座說了一陣沿途見聞,太監進來報說宴席預備好了,一眾人等乘著肩輦離了明霞殿。白宸浩在禦花園的韶雲殿預備下了家宴給公主接風,天家歡聚,觥籌交錯,笙歌不斷,直鬧到暮色低垂時才散。
侍宴回來,雲裳略有三分薄醉,換了便裝後就昏沉沉倚在窗下塌上歇息。敏珠悄無聲息進來,體貼的在她手邊擱下一碗醒酒湯。“小姐,喝兩口吧,多少能舒服一些。”
“讓你打聽的事……”
“差人傳話出去問過了。大公子隻回了一句話。”
“什麼話?”
敏珠俯身吹了吹那湯,壓低了聲音一字一句:“公主對你越好,越要格外小心。”
雲裳頓時醒了一半的酒。伸手端起碗來,呷了一口。“我明白了,你下去吧。”
早在下午的酒宴上,哦,不,或者是更早些,眾女聚在明霞殿前跪拜的時候,她就已經洞察到了一個事實:元公主在宮中的地位遠比她想象的超然。雖然隻是姐姐,雖然隻年長兩歲,但帝君卻拿著她當太後一般敬奉。黎氏被廢,後宮無主,這幾年,表麵上是麗妃掌著宮裏的大權,可元公主一回來,她也要屈膝跪在公主腳下。
這是再明白不過的一層意思。元公主今日的地位,宛若太皇太後在世時的尊崇!
姐弟情深也好,另有隱情也罷。雲裳顧不上去想那麼多。之前一個多月的經曆並沒讓她看清後宮這盤棋。但今天元公主一出現,迷霧頓消,格局清晰了然。
真正的後宮之主,是她,白錦瀾。
於是也便不難理解為何麗妃得寵而端妃失勢。麗妃是將軍府裏出來的,元公主一手促成了她和帝君的姻緣,自然萬般回護;而端妃,雖然名分上是公主的表妹,但很顯然,公主跟她,始終難以站成一線——出嫁從夫。沈遠心生前跟宣家可是多年的政敵。
雲裳敲了敲有些悶疼的腦袋。
推己及人,想想自己對大哥的依戀,也就不難理解白宸浩對他姐姐的親昵。沐風行的身影滑過腦海,雲裳心裏又開始有些悒悒。都怪你……把我弄到這地方來,簡直是活受罪。沐風行,口口聲聲說是為了我好,你真想過我的感受嗎?
眼下這種情況,想搏出一片天來,讓白宸浩對自己青眼相看。難,太難太難!
可是,心裏隱隱有個聲音。不甘的誘惑,循循的驅策:有辦法的,雲裳,你那麼聰明,一定會有辦法。總能有法子讓他對你言聽計從……忘了嗎?你發過誓呀,一定要讓沐氏因你而榮寵至極!
是。
她發過誓。一定要讓沐氏因她而站上榮寵的巔峰,為了這個目標,她可以不惜一切。不……她活到現在,就是為了親眼看著!看著他們榮極,看著他們跌下地獄!
緩步走到妝台前,伸手打開了鏡匣。菱花鏡裏映出半張麵孔。雲裳緩緩坐了下去。麵無表情的看著鏡子,鏡中人卻在對著她笑。那是誰的臉,明豔的唇,秀美的眼,精致的五官,細瓷般的臉……
“你反悔了?”渺遠的聲音,淡淡的質詢,卻帶著不容反駁的指責。聽見這話的瞬間,一絲寒意沿著脊背爬了上來,她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不,沒有。”不假思索的反駁,心裏卻有些怯。是反悔,還是從最初那一刻起就在抗拒這份命運呢?
“那怎麼入宮這麼久了,你什麼都不做?”聲音仍舊冰冷,像根尖細而銳利的刺,一下下戳在她心坎上。
“我……”深吸口氣,她終於鼓足勇氣,抬頭直麵那鏡子裏的笑臉,“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總要有些時間摸摸清楚吧?我會做。我一定會做。你放心,我從來都沒有忘記過我對你的承諾!”
“那就好。”歡喜的神色浮現出來,聲音裏帶了一點歡愉,像小孩子抱著大人的腿撒嬌,嚶嚀甜得發膩。卻還是不忘再次提點叮囑:“你知道的……我沒有回頭的餘地。我沒有,你也沒有!”
是的,她沒有退路,沐雲裳沒有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