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妃進了琴微殿,雲裳忙不迭見麵行禮,少不得一番寒暄。
賓主落座,飲完頭一盞茶之後,客套話敘完,便再沒什麼好說的了。雲裳素來是個不太多話的,尤其今兒摸不透麗妃的來意,更是不敢多言。隻好有一搭沒一搭的扯著閑篇。眼看著就要冷了場麵,忽地,門簾一掀,敏珠帶著兩個小宮女端了幾隻盒子進來。
分明已有時鮮果蔬擱在案上,這會兒卻端端捧上幾個食盒來,雲裳瞥了敏珠一眼,抻頭一看,隻見盒子裏裝的是珍珠餅和海棠糕。
“娘娘千萬別取笑。雖不稀罕,可到底不是宮裏的東西,是我們家府裏自做的點心——”敏珠屈膝,遞上第二盞茶來。“淑媛剛才還說叫包幾盒子帶給娘娘嚐鮮來著,可巧娘娘您就來了。”一邊說,一邊不動聲色給雲裳遞了個眼色。
雲裳會意,趁機接過話頭,“麗妃娘娘嚐嚐看。東西雖粗糙,比不上宮中的精致,可也從沒見過別家有這個做法……”
麗妃並不領情。她連看都不看那幾盤點心,伸手端過茶盞,淺淺啜了一口,朝著靜立身後的王嬤嬤使了個眼色,王嬤嬤會意,馬上帶著麗妃的隨從們退了出去。雲裳見狀,明白麗妃是有話要說,也忙不迭揮手散掉了一眾宮奴。
敏珠隨著宮人們退了出去。到底是不放心,出了門,打發幾個穩重可靠的宮人帶著麗妃的隨從去前殿吃茶,自己卻站在殿外廊簷下伺候。
眾人散去,終是冷場。雲裳和麗妃各自低頭吃茶,間或有腕上玉鐲相互磕碰的聲音,悉悉索索的金玉碰撞,濺起零星的碎響。
仲春將暮的天氣,午後的晴空下掠過一絲燥熱。沉吟中,山間起了微風,吹落一樹海棠花瓣,啪啦啦打在窗紙上,沙沙的輕響。屋子裏靜謐得有些異樣,雲裳討了個沒趣兒,也便不再相讓,伸手拈起塊點心含在嘴裏,暗自忖量著該不該先開口,又該怎麼開這個口。
今日一見,麗妃比那日大典上更有不同。一襲紅衣耀眼奪目,裝扮卻是極其簡單,並無半點贅飾,臉上也沒有多少粉黛的痕跡,峨眉淡掃,微點櫻唇,天然一道英氣逼人的氣勢。雖是宮裝打扮,鬢邊卻沒什麼釵環首飾,隻用一根青檀木簪挽起滿頭烏發,素雅天成。這樣娉婷的一個女子,立於脂粉堆中,倒是別有一番韻致。
正想著,忽聽蓋碗“叮”地一響。
循聲望去,正巧對上麗妃一雙秋水盈盈的眼睛。
那眼神裏,有考量,有刺探,有好奇,甚至還帶著一絲淺淺的戲弄和揶揄。雲裳一愣神的工夫,薑舒眉已然開口,“我今兒來的不是時候吧?看剛才那樣子,淑媛可是要出門去?我這一來,添了亂,少不得誤了你的行程。”
“娘娘說笑了,您肯屈尊往琴微殿裏來,是雲裳的榮幸。方才、方才確是要出門的。我想著,入宮這麼些天了,照禮也該去各宮拜望……”雲裳抬起眼,視線與麗妃微微一碰,見她不動聲色的笑了笑,便繼續說道:“可巧了,我這還沒出門,娘娘您就到了。嗨,到底還是雲裳失禮了。”
“你既入了宮,咱們也就算一家人了,說什麼失禮不失禮的,平白顯得生分。我不過是打明霞殿過來,想起來了,就順路進來看看……誰曾想你正要出去。嗬,這麼說,咱們倆竟是想到一塊兒去了!”薑舒眉接口極快,顯見得是早預備下了話等著她,斷然不肯給半點回旋餘地,“這麼說來,你剛才也是打算往我宮裏去的?”
雲裳心裏沉了一沉。麗妃的這幾句話,表麵聽起來親熱,實則句句帶著不屑。言下之意分明是在告訴她:就算我隻不過是順路進來串個門兒,你也得像得了天大的麵子似的哄著供著我。麗妃正得寵,人又張揚霸道,滿宮上下沒有個敢對她不恭的,因此說話時難免有幾分傲倨寫在臉上。雲裳冷眼瞧著,心裏雖有些悶悶不樂,卻也無從發作。到底她分位低,又剛入宮,沒根沒底不知深淺,隻能謹言慎行,誰都不敢開罪。
一忽兒又聽見薑氏追問說剛才是不是要去臨芳殿,心念轉處,倒也有順水推舟的說辭浮上來。橫豎她還沒出琴微殿的大門,此刻就撒個謊,說是本就要去臨芳殿拜見的,料那薑氏也聽不出什麼,也可省下好些個尷尬。
想是這麼想著,開口時話鋒卻忽然轉了彎,“不,不是的。原是打算去飛音殿……”
話一出口,倒把她自個兒唬了一跳。舌頭頓時僵了一下。但話已經說出去了,收是收不回來的——聲音雖輕,但已足夠彼此聽明。
花幾上的香爐裏嫋著淡淡的香,散淡如青草氣,合著微薰的南風,一點點散在空氣裏。麗妃望著雲裳,眼底看不出什麼情緒,稍一沉吟,揚聲重複了一遍,“飛音殿?”
“是,飛音殿。”雲裳暗暗吸了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線中不帶一絲異樣。抬起臉,麵帶微笑著答道,“我想著,飛音殿到底更近些,從我這裏過去,再去臨芳殿也順路……”借著話頭,竟把先前跟敏珠說過的話又講了一遍,先去飛音殿,而後再去臨芳殿,最後一總兒兜轉回來,省得繞遠。這事兒她沒撒謊,路雖有遠近,人卻無親疏,雖說性子差得天上地下,但這兩位妃子娘娘,哪個她都不想得罪。雲裳本來的打算就是一碗水端平,慢慢走著細看,不敢輕慢任何一位,所以方才喊敏珠預備下的禮物,也是一模一樣的雙份兒。
聽她說完這些話,麗妃眼底閃了一閃,眸中似有稍縱即逝的一抹流光,頓時把雲裳看得呆了。雲裳偷眼打量她,雖不是十分驚心動魄的美人,但姿容秀麗,氣質張揚,別有一番神采寫在臉上,尤其是那雙眼睛——看著麗妃的眼,雲裳想,也怨不得帝君寵她,自己若是個男子,怕也會被這樣的女人給迷住吧?那麼烏溜溜的眼珠子,像會說話的一樣,秋水盈盈泛著波光,眼風隻消在你身上輕輕那麼一轉,整個人的魂兒都要被銷去大半。
麗妃頓了一下,不知在想什麼。少頃,擱下手中茶盞,冷冷哼了一聲,“你倒是老實,連個謊都不會撒。”
雲裳明白,話真了,總是要得罪人。所以,想要在這皇宮中生存,第一要事便是學會虛情假意的逢迎。可她偏不願意。“也不是不會。”想了想,不卑不亢笑著接口,“隻是何苦來呢?娘娘這樣聰慧的人,心裏跟明鏡兒似的,難道說會連我撒不撒謊都看不出來嗎?”
這話雖是恭維,但也算不上諂媚。麗妃雖出身行伍,卻並不是粗肆之人,雲裳與她閑聊了這半日,早已察覺出其心細如發的一麵來。她張揚,卻不乏機變,句句話都好像漫不經心,實則早在步步相逼。
遇見這麼一個人,鬥不過惹不得,明知她喜歡直白,卻偏要去跟她動心眼兒兜圈子,豈不是自討苦吃麼?
“所以幹脆懶得敷衍?”聽了這句,麗妃非但沒有動怒,臉上反倒漸漸露出一絲淺笑來。“因為懶得繞遠,所以要先去飛音殿,因為懶得跟我耍心眼,所以索性說大實話……”
“是。”
“哈!”薑舒眉猛然拍了下手,“沐雲裳,你這性子我倒是喜歡!”
“先前扯了那麼多沒用的廢話,真是我小心眼兒,打門縫裏瞧人了。”說著,站起身來,眼角露出一星讚許之意,“你這個脾性……莫說我喜歡,就是公主見了,必然也會喜歡。”
雲裳見她猛然改了態度,不由愣住了,又聽扯到元公主身上,更不知道該怎麼答話,隻好訕訕陪笑。薑舒眉在房裏轉了一圈,回到雲裳跟前,低頭俯看著她,“我這個人最厭煩腸子裏繞彎子的人。難得你也一樣。既對了脾氣,那我也就不跟你虛應故事了——我今兒到琴微殿,可是衝著你那幅圖來的。”
未等雲裳答話,徑自竹筒倒豆子般說了下去,“還有,以後也別什麼淑媛啊娘娘啊您啊您啊的叫了,聽著讓人惡心!我略年長你幾歲,若不嫌棄,你就喊我一聲姐姐。我以後隻叫你雲裳,你說可好?”
話說到這份上,雲裳哪裏還能說個“不”字?趕忙站起來,笑著彎腰拜了下去,“蒙姐姐不棄,雲裳這裏見禮了……”
才跪到半截裏,紅紗袖擺便攙了過來。那手才剛搭上雲裳的小臂,雲裳心裏就好像是被什麼東西咯了一下。——到底是習武的女子,雖隻輕輕一扶,手上卻帶了千鈞力道,斷然沒有她不應的餘地。
麗妃自己倒是渾然不覺,一邊攙她,一邊繼續笑道:“才說了我煩這些,你就又來跟我整這虛套子——再這樣,我可真要惱了!行了行了,快別拜了。趕緊的打發人拿你那寶貝圖畫出來給我開開眼才是正經。”
她幾次提起《鳳儀圖》,雲裳心裏尷尬,可是又不好一口回絕,隻得揚聲喚了敏珠進來,開箱子取出圖來,平鋪在東屋裏的大書案上。
麗妃興頭很盛,不待人請,便自顧自走了過去。
這是雲裳第二次看見《鳳儀圖》。
前一次是在沐府,臨上轎前匆促一瞥。這圖背後的深意太重,竟讓人忘了細細端詳,隻記得那鳳凰栩栩如生,姿態華貴異常。照理說入宮之後,雲裳該把這畫供在正廳的,但看見白宸浩那樣對她,心裏揣度一番,反倒漸漸懷疑起了他賜畫給自己的動機——看見敏珠帶著小太監要把《鳳儀圖》掛在正殿牆上,忙喊他們罷了手。夜夜“專寵”已經引得無數人背後惱恨,再掛出這幅圖來,還指不定又要生出多少事情。
私心裏,雲裳一心盼著日子過得快些,盼著時間長了,眾人能忘了《鳳儀圖》這檔事兒。她也知道這隻是一廂情願的奢望,誰能忘得了呢?打從黎氏被廢,不知多少文臣武將輪著番兒給帝君上書,勸說中宮不能無主,要他及早再立皇後——白宸浩卻隻置若罔聞。他那樣寵麗妃,宮中一度也有傳言說要立麗妃為後,可等了一兩年,也遲遲不見有立她的表示。更沒提過要扶宣氏上位的事。雲裳拿腳趾頭想都能想見後宮的女人們有多麼看重這幅《鳳儀圖》,還有那些為了爭奪後位而使出的渾身解數。——宮裏宮外,無數雙眼睛都在盯著瑤華殿裏的那幅畫,可這個節骨眼上,他卻偏偏給了她!
怎麼偏偏就是她?!
莫不是真如她猜測的,白宸浩是有心要給後宮立個靶子,將她豎在這裏,好讓大夥兒有的放矢,免得滿腔妒火無處撒?
雲裳站在薑舒眉身後,望著案上那幅圖,不由微微歎了一聲。金翠相間的鳳羽,細膩入微的筆觸,很難想象,這樣一幅圖竟會出自馬上奪天下的高祖皇帝之手。沐風行喜歡跟名士交往,這幾年雲裳跟著他,也頗見識過一些冠絕天下的名作。可是細看下來,那些所謂的傳世名畫,竟沒有一幅比得上眼前的《鳳儀圖》。——寫意的山水,工筆的鳳凰,每一鱗每一羽都勾描得細致入微。七彩的羽毛不知是使了什麼顏料繪的,時隔三百多年,仍舊姿色不減。拋開與中宮後位的那些個關聯牽扯,雲裳真是打心裏讚賞和喜歡這幅畫。
不止她喜歡。很明顯,麗妃也喜歡。目不轉睛地看了半天,薑舒眉忽然扭頭問雲裳,“你剛歎什麼?”
雲裳澀澀笑了一下,並不接話,隻反問道:“姐姐很喜歡這畫?”
“不。確切的說,不是喜歡,而是好奇。”麗妃倒也坦蕩,書案邊撿了個凳子坐下,接過敏珠遞過來的茶,曼聲道:“說了也許你不信,今兒還是我第一次見這幅圖呢。”
這一說,不但雲裳愣住,就連敏珠臉上都疑惑起來。這畫一直都收藏在宮裏,她怎麼可能沒見過?
麗妃看見兩人疑惑,輕輕一笑,卻不點破,隻說:“你且想想,這畫原是誰的?”
當然是帝君的。《鳳儀圖》乃是西臨皇室不傳之秘,曆代帝後視若珍寶,小心收藏。白宸浩將它賜給雲裳,打破了此圖隻傳皇後的先例,所以才給她招來種種不必要的嫉恨……咦,等等,麗妃的意思顯然並非是指圖的主人,而是曾經擁有它的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