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這個女子,她對帝君是真正用了心的吧……曾幾何時,也是縱馬江湖的驕傲人物。卻肯為了他,收起張揚的個性,折了翱翔的翅膀,心甘情願的困囿到這深宮裏來。
她愛他。
可這愛的代價……太沉重了。失去自由,沒有未來,看不到希望。甚至就連他的愛,都得不到完整的一份。總還會有其他人。是的,就算沒有沐雲裳,也還是會有別的女子,婕妤美人昭儀修容,後宮三千佳麗如過江之鯽,無數顆流星闖入她愛的天宇,這種事,防都防不來。
麗妃苦笑了一下。她早看開了,沒什麼放不下,沒什麼可掛懷。“都是女人……女人何苦為難女人?”眼波輕輕一閃,一抹清透的誠摯浮現出來,“要是別人不跟我使壞心眼兒,誰會有興趣去摻和那些下三濫的事情?沒得丟了身份!”
說罷,又默默靜了一會兒。四下裏無話,隻有雨聲淅淅瀝瀝敲打在窗上。牛毛變了珍珠,雨聲越來越清晰,竟是下得大了。
“帝君這個人啊,久了你就知道了……他心裏到底在想什麼,誰也猜不透。”隔了好一會兒,麗妃才又開口,“但我想,他這樣對你,總還有更深些的用意。”
“姐姐……”
“你什麼也不必說。我還是那句話:我不是為了你。”麗妃抬頭看了雲裳一眼,嘴角彎起一抹似有若無的笑意,“不用急著信我。人心這東西,曆來最是靠不住,日子久了才知道是真是假呢。再說,我說的話你也未必全信。各自是怎樣的性情人品……隻有以後慢慢走得長了才能看清。”
話頭一錯,轉臉看著窗外濛濛的雨霧。“方才說要帶你去見端妃……你到底是去還是不去?”
雲裳低頭品著她的那些話,心裏確實也拿不定主意該不該信她。末了聽見她這樣問,皺眉略一思索,決定不再推脫。“去!”
肩輦剛拐了兩個彎,雲裳心裏就大呼不妙。本以為是去見端妃,可沒想出了琴微殿後,麗妃的座駕竟是一路西行,奔清思殿方向去了。
雲裳的肩輦跟在後麵,喊停不是,掉頭也不是,一時慌亂了方寸,不知該怎麼辦。
清思殿是帝君的寢宮。按照宮裏規矩,除非白宸浩宣召,否則妃嬪們是不得隨意前去的——仗著帝君金口玉言的那番承諾,仗著他對她的專寵,麗妃可以堂而皇之藐視宮規,有恃無恐。可她呢……她沐雲裳可隻是個才入宮沒幾天的嬪妾,此番貿然闖去帝君寢殿,萬一白宸浩怒了怪罪下來,那她……
雨珠子嗒嗒打在油紙傘上,爆豆一般。雲裳略一回眸,便看見敏珠緊抿著嘴唇皺眉思索,顯見的是為她捏了一把汗。雲裳看看她,佯裝淡定的笑了笑,想讓她放心,可自己心裏卻愈發的沉重。隔著雨幕,主仆二人都沒說話,花木掩映的石板路上,隻有雨珠啪啪打在桐油大傘上的聲響。
“落——”
隨著王嬤嬤響亮的一聲吆喝,肩輦慢了下來。雲裳知道,自己沒有時間再去胡思亂想了。麗妃的肩輦已經停在了清思殿門前,兩扇巍峨的殿門就敞開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山風帶來一絲涼意,她下意識地緊了緊衣領。深吸口氣。死就死吧,豁出去了!還有什麼能比現在的情形更糟?最多也就是失寵得更徹底些而已,反正白宸浩也不能隨便殺了她,怕什麼!
這樣給自個兒打著氣,伸手扶著敏珠下了肩輦——底下早有宮女撐傘候著。
太監們抬著肩輦退到廊下去。雲裳往前趨了三兩步,走到清思殿的正門前。麗妃正站在傘下等著她。“我就說吧……哼,這點子事兒,我還是算不錯的!”冷笑著努努嘴,她示意雲裳往廊簷深處看去,“此刻你要是往飛音殿去,一準兒撲個空!”
廊簷深處停著一乘四人抬的肩輦。帷幕上繡著荷花,腳踏和篷子上半濕半幹,顯然來了已有些時候。
雲裳了然。“原來端妃娘娘在清思殿。”
“那是。除了她,還有誰會弄這一套吟風弄月的把戲?”濃濃的醋意撲麵而來,麗妃不屑的神情寫了滿臉,“走吧,咱們也去看看,看狐狸精這回又玩什麼新花樣了!”
雲裳看著她,有點想笑,卻又不敢。很顯然,帝君私下傳召宣婷蓮來清思殿讓麗妃大為惱火。她這會兒的樣子跟之前在琴微殿完全不同,濃重的醋意讓她仿佛變了個人,有點像……
像什麼呢?雲裳歪著頭想了想,哈,像個聽到風聲跑來捉奸的……悍婦!
笑容不過一瞬,下一刻,心裏湧出來的東西變成了恐懼。麗妃的耳目比自己想象得要多得多——雖然之前隻說了半句,但她顯然毫不掩飾自己在琴微殿安插有耳目的事實。帝君與自己之間的異樣關係她早就有所耳聞,親往琴微殿走一趟,不過是為了查實……想必端妃那裏的眼線隻會是更多吧?要不然怎麼人家前腳才剛到清思殿,她後腳就得著訊息,忙不迭的撲過來?
種種線索傳遞給她的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信息。
薑舒眉和宣婷蓮的關係,恐怕遠不止是“不合”那麼簡單,而是糟到了根本無法調和的地步。雲裳抬頭看了一眼走在自己身邊的麗妃,暗暗欽佩和懼怕起這個女人來。現在,她拽自己來清思殿是目的到底是什麼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從跟她一起出現的這刻起,雲裳就不可能再跟宣氏維持那種她想要的、表麵上的和美關係……無論情不情願,現在她都已經被迫站在了端妃的對立麵,成了麗妃的同盟。
“錚”的一聲清鳴,優美的琴音響遍空庭。
雲裳駐足在清思殿側旁的一扇門前。花門洞開著,四周沒有下人,麗妃站在門口,沉著臉看向屋裏,不知在想什麼。
天色陰沉,明暗交錯的光影裏,雲裳辨不清屋子裏的擺設,隻看到遠處窗邊斜臥著一條白色的背影。
十二夜來,已經看得無比熟悉的背影。
白宸浩。
“陛下好雅興。”麗妃揚聲,“清風細雨,美人相陪,好不愜意呢。”說著,拉起雲裳的手便踏了進去。
白宸浩另有書房,這裏不過是一間近乎書齋的便殿。不大的屋子,四壁掛了不少名人的書畫,擺設倒也簡單,隻一張書案,兩個書架,幾隻花凳,還有一副對弈的棋盤。
再有……就是美人手中的那把琴了。
漸漸適應了昏暗的光線之後,雲裳終於看清,帝君並不是坐在窗邊——雕花槅扇門裏擺著張軟塌,白宸浩懶懶倚在上麵,白色的袍子隨意垂落,黑發散亂地披在肩頭。槅扇外是精致的軒榭,再遠些,是波光粼粼的一灣碧水。離他不遠處的花毯上,一個女子正席地而坐。水藍色的織錦宮裝隨意拖在地上,衣角和袖口上滾繡著嫩黃的玉蘭花,遠遠看去,像是風吹花落鋪滿身,襯得人無比嬌豔。
雲裳知道,這人肯定就是端妃了。向前越了一步,給白宸浩問過安,又向端妃行了個禮。“雲裳見過端妃娘娘。”
偷眼看看,宣婷蓮的眉眼確實算不上驚豔,隻是氣質讓人覺得很舒服,恬淡溫婉。端妃抬頭看了一眼雲裳,淡淡笑了下算是回應,也不說話,隻低頭又撥琴弦。
麗妃則仿佛很有些生氣,站在門邊看著白宸浩的背影,揚聲道:“看樣子,臣妾來得不是時候吧?平白的煞了好風景,掃了陛下的興!”
話一出口,醋味兒愈發濃烈。雲裳都覺得自己被她嗆了一口,可白宸浩卻沒有反應,麗妃氣不過,索性佯裝惱怒,轉身就要走。
“行了行了。不過是閑來無事,喊蓮兒來彈兩隻曲子……你說你又吃的哪門子醋?”撒潑這招很是見效,白宸浩終於回過了頭。西臨帝君再度化身無奈的情人,眼裏摻著寵溺,柔聲哄著麗妃,像哄孩子,“說什麼煞不煞風景。既來了,那就陪朕一起聽吧。端妃的琴藝可是愈發精進了……”眼角餘光瞥過雲裳,不動聲色的看了一眼,複又轉過身去,“蓮兒,再彈一曲《鬆風》。”
“是。”
端妃指尖一動,清越的琴聲再度響起。
麗妃施施然走到白宸浩身邊,倚著他坐下,示威般攬過他的手臂。端妃的心思卻隻在琴上。雲裳孤零零站在三人身後,立也不是坐也不是,好像多出來的,尷尬無比。想想傻站著也不是辦法,周圍又沒有仆從伺候,隻得自己去屋裏撿了個凳子坐。
風雨如織。淅瀝的雨點打在水麵上,天色漸漸黯淡如夜,鋪天蓋地的靜寂裏,唯有樂聲經久不息。一曲《鬆風》,一曲《流水》,泠泠琴音連綿不絕,如珠玉碰撞,錚錚淙淙,清透之中又帶著一絲蕭瑟。
雲裳漸漸聽得癡了。沐風行是弄琴的高手,在家時也常彈幾支曲子給她聽。雲裳雖算不上精通,但也多少懂得一點音律。《流水》彈到尾聲,她聽出曲風中帶了點哀怨的味道,而這種綿長幽怨的調子,在端妃彈起《長相思》時,變得愈加濃烈。
長相思。
大哥曾給她講過這支曲子的來曆。愛而不得,咫尺天涯。相思成災,悱惻纏綿。那是有情人滿腔幽怨化成的一曲哀婉,是流於弦上的無言清歌。句句為情,字字皆痛。情入骨髓,痛徹心扉。
長相思……長相思,摧心肝。
一曲《長相思》彈罷,天色徹底暗了下來,暮色飄搖中已經看不清什麼風景,隻有滿樹枝椏灰沉沉壓在簷角。身後,早有太監躡手躡腳進來點起了幾盞燈。瑟瑟風雨之中,燭火搖曳,映著四個人各自緘默的神情。
端妃收了琴,起身對白宸浩行了個禮,“天色不早了,臣妾該回去了。”
“唔。”帝君正捏著麗妃的手望著湖水出神,聽見端妃的話,既不挽留,也不應承。宣婷蓮似乎早已經習慣了,不置可否的笑笑,抱著琴便往外走,行到雲裳身邊,忽然詫異地“咦”了一聲。
“沐淑媛,你怎麼哭了?”
雲裳木木地抬起頭,見白宸浩和麗妃也回過頭來看著自己。不由循著他們的目光伸手摸了一把臉,呀,真的,不知什麼時候,淚水竟已鋪了滿臉。
“我、我……”支吾了半天也不知該說什麼。“端妃娘娘的琴聲是雲裳聽過的最動人的曲子。方才那曲《長相思》的火候,遠在國手之上!雲裳被琴聲打動,一時情迷,心裏難過,所以、所以……”她半跪下去,“還望陛下和娘娘恕罪!”
端妃不但不怪罪,反而頗有些驚喜,拉著雲裳的手笑起來,“果然是大家閨秀,不比尋常女子。難得你也是個懂琴的……陛下,今兒我可是覓到知音了!”話雖是好話,不過卻惹惱了一旁的麗妃,“那是,相爺家的千金,出身高門,自然比旁人懂得多些,哪像我們這些鄉下野丫頭……”
耳聽得話鋒不對,雲裳心裏開始打鼓。她有些怯,這兩位娘娘該不會是想拿自己當引子,當著帝君的麵就掐起來吧?好在,白宸浩很快介入,二妃間打了個圓場,“難得你遇到個投緣的人。”他對端妃道,“既是知音,那就結伴同去吧,朕不留你們了。”
端妃頷首一禮,從容地帶著雲裳退了出來。行到門口,又聽裏麵帝君吩咐太監,“傳膳吧。麗妃,你今晚就陪朕一起……”聲音漸漸低下去,聽不清又說了什麼。
兩人走到門口,端妃自顧自上了輦,回頭對她道,“今兒這雨怕是難停了……改日吧,改日到我宮裏來,咱們細聊。”
雲裳應了聲“是”,站在廊下目送那肩輦去得遠了,才回過身來。敏珠早已體貼地遞過披風來,“雨越發大了,淑媛快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