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雲裳拿到這幅畫前,擁有它的人是……黎後,黎文君!
頓時恍然大悟。
宮裏盡人皆知,麗妃與皇後不合。
“她倒是生怕別人看不見她皇後娘娘的尊貴呢,成天把這圖掛在那裏讓大夥兒瞻仰。”冷冷一笑,麗妃的話鋒頗有幾分刻薄。回想起當年瑤華殿裏極盡奢華的各種擺飾,還有黎氏那端著架子的“溫柔”笑臉,翦水明眸中頓時閃過一波再清楚不過的鄙夷,“沒錯,這宮裏,誰都見過《鳳儀圖》,隻除了我——想必你也聽說過我跟她之間的那些故事吧?自打吃了那回下馬威,差點被她的人打死在宮門口,我從此就都繞著瑤華殿走,再也不敢進她那個門兒了……”
《鳳儀圖》一直掛在瑤華殿,她既不進那個門,自然也就無緣看見。想想也是,黎後再怎麼愛顯擺也不能自己抱著畫到處去給人看。後來,黎氏被廢,《鳳儀圖》自然被收回了內庫,礙著那層位主中宮的深意,嬪妃們就是再喜歡,也不敢在帝君麵前提起——麗妃再怎麼得寵,也不能跟白宸浩說讓他把《鳳儀圖》拿來給自己,因為一出口便是太過昭彰的野心勃勃。
不過此刻雲裳的感慨可不在這上頭。聽麗妃的口風,竟是對當年恩怨毫不掩飾——既不掩飾自己吃過虧的事實,也不掩飾對黎後的極端厭惡。難聽就是難聽,刻薄就是刻薄。直來直去,不繞彎子,有什麼說什麼。見她竟是這樣坦蕩直白的女子,雲裳不由有些納罕,心裏更生出些刮目相看的敬意。卻不想,話到後半句,麗妃卻忽然冒出些如小媳婦兒般委屈的軟話來,聽得雲裳一個沒撐住,“噗嗤”一下子笑了出來。
麗妃挑眉,“你笑什麼?”
“姐姐真會開玩笑。”雲裳看她眼神,知道她已經猜到了自己為何發笑,越性兒一氣說完,“哪個不知道啊,當初那陣仗雖讓姐姐受了委屈,可吃虧的人卻是皇後……”掩口一笑,滿眼天真爛漫的笑容叫人惱都惱不起來,“姐姐性子剛強,為人又最是桀驁大膽,但今兒這麼一說,倒好像是個受氣的小媳婦一樣。”
掩袖吃吃笑了一會兒,忽聽麗妃冒出一句:“你以為性子剛強的人就不會受委屈了麼?”
聽這個意思,當日與黎後之間怕是還有曲折。雲裳猜著麗妃下麵還要有話,便收了聲靜靜等著。不想麗妃卻再不肯往下說了,等了半晌,到底沒提那些往事,隻沉沉歎了一句,“有些事……怎麼說呢。便是這世上再也沒有一個人敢讓你受委屈了,人人都捧你,心裏也還是會委屈的……”
“你不懂。”
“說穿了,人心,到底不甘吧。”
迂回跳躍的幾句,聽得雲裳雲裏霧裏,不知她到底想說什麼。可是看見麗妃眼底的悵然,閃念間忽又想起沐風行來,不由得也勾起了幾分傷感。觸景生情想了想,他倒是一心想讓她不受委屈的,可弄來弄去,最後卻把她弄進了宮門——這一路前途未卜,雖然榮華無邊,可心裏的苦,有誰知道?要是將來真有什麼事,隻怕受點委屈還都是小的。弄不好,生死都難料。
兩人各揣心事,悶悶坐了半晌,相對無話。
麗妃來琴微殿的本意,一則是為了看那張《鳳儀圖》,二則是要刺探雲裳的性情。如今坐了半日,似也有些膩煩了,又見雲裳木木地出神,便不再多說什麼,默默喝了杯裏的茶,伸手喚來敏珠,“去叫王嬤嬤吧,在你們這裏叨擾了大半天,我也該回去了。”
雲裳回過神來,趕忙挽留了兩句。
“您且稍坐。”敏珠不慌不忙打發了小丫頭去請人,這才笑嘻嘻的回麗妃的話,“外頭落雨了——剛才您來的時候天正晴著呢,我估摸著底下人怕是沒備雨具。不妨事,已經吩咐人去取了,隻是得委屈娘娘多坐一會兒。”
麗妃轉頭一看,果不其然。兩人在屋裏說話說得入神,沒留意到窗外竟落起細雨來。春雨雨絲極細,雖綿密入織,卻是渺無聲息。沙沙地打在房簷上,恰如花瓣飄散在風裏。
“這才是天意留人。”雲裳撫掌笑道。雖才是下午,但天色陰沉,仿佛將暮。“雨雖不大,但這當兒出去,少不得要汙了裙子。姐姐不如再多坐一會兒,叫他們備了輦來再走。”
西臨皇宮不比沐府,沒有串聯各處能避風雨的九曲回廊。後宮貴眷們逢著雨雪天氣或是懶得走動時,都是用四人抬的肩輦。
麗妃不應聲。
目光轉到窗外。微雨的天,濛濛的霧,風裏濺起極細極細的花香。閃念間似乎想到了什麼,忽然轉頭對雲裳說,“你先前不是說要去飛音殿麼?”
雲裳會錯意,以為她還在為自己打算去拜見端妃的事情不快,忙答道,“看這天氣,今天肯定是去不成了。我改日再……”
“不用改日,我現在就帶你去見她。”不由分說地冒出這樣一句,麗妃臉上閃出一種有些古怪的笑意來,“不過,我猜她這會兒肯定不在飛音殿。”
說著,完全不給雲裳反駁的機會,拉起她的手就要出門。雲裳看她神情古怪,生怕她有什麼別的盤算,本能的掙了兩下。
薑氏是習武之人,手指雖纖細,力道卻著實不小。決意拽住了她,雲裳哪裏還能掙脫得開?推推搡搡行至門口,實在抗不過去,雲裳忽然靈機一動,用腳尖踩住了袖子上垂下的輕紗。
身上的衣裳是最時興的宮裝,天水碧色的廣袖羅裙,寬大的袖擺輕盈而誇張,點綴其間的翠色紗羅足有數尺之長,盤繞著,從肩頭一直垂到地上。雲裳暗暗踩住了一根垂在地上的紗帶,借著麗妃拉她的勁道,佯裝踉蹌——兩下裏一用力,撕拉一下,滿繡雲紋的羅袖上裂出條一尺半長的口子來。
麗妃聞聲回頭,瞧見雲裳露在衣袖外麵的一段瑩潤玉臂,頓時愣在那裏。
撕壞了衣裳,自然無法跟了她去。敏珠在一旁看著,心裏早有阻攔之意,隻是礙著身份不好開口。如今看到這一幕,忙不迭上來打圓場,“咳,這廣袖羅裙美雖美,可是真的不大方便。淑媛您快換下來,奴婢這就給您找件旁的去……”
雲裳掩著袖子,欠身跟麗妃告了個罪,轉身就要退到內室更衣。忽聽麗妃柳眉倒豎大聲喝道,“都給我出去!”
聲線極其嚴肅,完全是不容反駁的命令語氣。嚇得敏珠打了個愣怔,立在那兒半天沒敢動。麗妃見她不走,瞪了一眼,“出去!”
此時恰巧王嬤帶著麗妃的仆從們到了門口,麗妃掃了眼自己的人,拍案斥道:“都給我退到外麵去!沒我的話,一個都不許進來!”
她對下人一向寬和,此刻忽然發威,頓時唬得王嬤一身冷汗,忙不迭帶了人退下去。敏珠雖一時摸不到頭腦,但看這架勢,也不敢反嘴,隻得隨著王嬤等人退出了寢殿。
麗妃反手關了門,一臉凝重的走到內室裏,在床畔的花凳上坐下。雲裳不明就裏,也摸不透她在玩什麼把戲,便小心翼翼的跟了進去。
“這些天你睡哪兒呢?”一開口,驚得雲裳說不出話來,“先前有人跟我說他從不碰你,我還不信……如今看來,卻是真的了。”審視的目光在她身上巡了幾遭,停在被撕裂的衣服上。雲裳循著她的目光低頭看去……羅袖上裂開尺把長的口子,口子裏露出一截瓷白的左臂,沿著小臂往上……半遮半掩之間,赫然露出幾點猩紅的斑痕!
恍然警醒過來,頓時隻覺頭暈目眩。雲裳膝下一軟,緩緩跌坐在床邊的腳踏上。
“十二夜。夜夜臨幸琴微殿。”麗妃低頭瞥她一眼,聲音恢複了平靜,“陛下跟前最得意的新寵……臂上卻還帶著處子才會有的守宮砂!這要不是我……而是被其他人看見,引出什麼不好聽的閑言碎語來,你說我該怎麼辦?殺,還是不殺?”
元公主不在,麗妃代掌後宮權柄,大小事情都是她說了算。
涔涔冷汗沿著雲裳的脊背滑落。到底……到底還是被人給知道了。麗妃看穿了白宸浩冷落她的真相,便無異於握住了她最大的把柄,此事若是傳揚開去,她以後在宮裏還怎麼做人?心中萬馬奔騰般翻滾過無數想法,還未想出什麼好的對策,忽聽麗妃沉聲問,“你這幾夜到底是怎麼過來的?”
雲裳扶著床沿站起來,再不敢對她有所隱瞞。指了指外麵的花塌,“我……睡那裏。”說著,心中一陣委屈,忍不住落下淚來。
委屈,卻也不全是委屈。她感激麗妃沒有當眾拆穿她,但她也知道,經了今日這一場,自己是徹底栽在麗妃手裏了——縱使心中對這個女子有萬般的好感,她也不敢貿然去提那個“信”字。人心何其險惡,總歸還是要防著她,誰知道是不是當麵坦蕩背後一刀?
麗妃似乎也看穿了她的心思。她蹙眉想了一會兒,自言自語似的說道:“別誤會。我生氣可不止是為了你。”
錯愕抬眼,隻聽麗妃繼續說道,“這宮裏不得寵的人多了去了,遠的不提,飛音殿就有一個現成的。不值什麼。剛入宮的嬪妾被冷遇,甚至一年半載都見不上帝君麵兒的也有的是,不算什麼大事情……可你不一樣。你是他千方百計弄進來的人,轟轟烈烈迎娶了有正經名分的。這些天他又夜夜盤桓在你這兒,起居注上都記著呢。到頭來你卻還是處子之身……這要是傳揚開去,外麵人怎麼想?說你的閑話事小,要是說出什麼別的不好聽的來——”
雲裳悶了半天才明白過來麗妃沒說完的話裏的意思,頓時羞得滿臉通紅。麗妃點到即止,並不再往下說,隻皺眉道,“他的性子現在越發是沒邊兒了,這麼活色生香的一個大美人兒,竟肯這麼冷落著?”
聽見她竟敢數落帝君,雲裳不由吃了一驚。雖然知道麗妃膽子大而且又得寵,卻萬萬想不到她會敢說這樣的話。麗妃瞥她一眼,“你不必詫異——當年我隨他入宮時他曾親口答應過,今生今世都不拿什麼宮規禮儀來羈絆我。”說著說著又有些憤憤,頗有些為雲裳不平,想要替她出頭的意思。雲裳可不敢勞動她,連忙擺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看白宸浩的態度,顯然是不想別人知道內情。關起房門心知肚明心照不宣也就罷了,出了琴微殿,再不能提。今兒要是由著麗妃把這種閨闈之事鬧到他眼前去,自己以後還有立足之地嗎?
見麗妃卯足了勁要給她爭公道,雲裳暗自跺腳,卻又無計可施,想來想去隻撿到個最簡單的法子,脫口問了出來——“帝君如此大張旗鼓迎我進來,姐姐看了,心裏竟半點都不惱嗎?”
女人之間,最難免的就是醋意衝天。她是宮中最得寵的妃子,雲裳忖量著,自己地位雖然比不過她,但一來出身高門,二則得到了那幅人人都想要的《鳳儀圖》,加之先前十二夜的“承寵”……怎麼說薑舒眉心裏都該不舒服一下子,可現在看來,她倒好像並不嫉妒,反而隻想著替自己出頭,這算什麼道理?
“難道我薑舒眉在你眼裏竟是那樣小家子氣的人?”揚聲一問,似是很有些惱怒。但很快,麗妃展顏一笑,“你肯說這話,我倒真是高興。”她伸手拉住了雲裳。“好妹妹,你既是真心來問,那我也跟你撂一句實話。若說吃醋,難免是會有的。但別的——嗬,我早看開了,便是沒有你,也總還會有其他人。”
總還會有其他人。
雲裳慢慢咀嚼著這句話,舌尖上竟漸漸沁出一絲苦意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