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寵。
娟麗的字跡遊走在素白的紙麵上,一筆,又一筆。“寵”字寫完,皓腕稍停,筆峰在龍尾的最後一畫上遲疑歎息,久久不肯離去。墨色的毫尖頓在半空裏,殘留的墨跡似是懷著滿腔怨艾的情緒,輕輕一滴,便一直洇到了宣紙後麵去。
敏珠垂手站在雲裳身後,不發一言,冷眼看著她在紙上寫下一個又一個字。雲裳像在想事,又像是跟誰賭氣。筆走龍蛇的寫著,寫完一張就將紙丟進火盆裏化去。如此這般沉默著寫了足有一兩個時辰,竟連一句話都沒有說。
敏珠不好開口,隻得察顏觀色,為她鋪紙研墨,間或拿眼角餘光偷偷打量幾下——倒也看不出小姐臉上有什麼情緒。一如平時見慣的樣子,神情木呆呆的,眼底沒有一絲波瀾。
香爐裏的青煙靜靜嫋著,泛開一抹輕柔幹爽的香氣。偌大的書房中,除了紙筆交錯悉悉索索的摩擦聲,就隻剩下火舌舔過紙張時那一點熹微的響動。
日過中天,已是正午時分,該傳膳了。可是沒人動。敏珠不做聲,一眾的太監宮女也隻好裝聾作啞,不敢貿然進來打擾主子的雅興,抬了食盒擱在偏殿裏候著。
更漏滴滴答答過去。
屋子裏靜得讓人有些心慌。就連外麵門廊下打簾子的小宮女們也察覺到了氣氛不對頭,個個竭力屏住呼吸,生怕自己一不小心打個噴嚏就犯下天大的過失。
掐指算算,這已是沐淑媛入宮的第十三天。
敏珠無聲的歎了口氣。
整整十二夜,帝君都在琴微殿裏流連。
皇宮裏從來沒有哪一隻眼睛會打盹哪一隻耳朵會偷閑,所有人都看得見也聽得見:沐相爺家的四小姐生得如花容顏,早在選秀之初便憑一幅畫像虜獲了君心,破格以妃禮迎入宮中後更是擅寵專房——
出身不凡,美若天仙。未曾入宮便受到特殊的禮遇,之後更是夜夜承歡……
終於,雲裳擱下了手裏的筆。一邊用眼神示意敏珠遞上茶來,一邊在心裏盤算。到今日,隻怕這後宮裏跺著腳吃味兒的妃嬪們,生吞活剝了她的心思都長出好幾輪了吧?
抿一口清茶,唇邊彎起絲略帶嘲弄的笑意。
她當然知道,如斯恩寵,灼傷了多少人的眼。
可是。
嘴角的笑容稍縱即逝,下一秒,眼底積蓄起茫茫的幽怨。
除了敏珠,這世上怕是沒有第三個人會知道她這十二夜到底是怎麼熬過來的——西臨帝君白宸浩以納妃之禮將她迎入了宮門,眾目睽睽之下將她的手攥在掌心。繁長冗雜的儀式中,溫柔嗬護,形影相牽……他完美得好似舉世無雙的那個良人。可就在雲裳以為他真的為自己意亂情迷的時候,依著祖製喝完合巹酒,結束所有的禮儀程序,帝妃執手共入羅帳之後,白宸浩臉上那深情如許的笑容,瞬間便如風吹雲散般消失得無影無蹤。
“朕很累。”冷冷抽開牽著她的手,帝君自顧自將紅白相間的吉服扯下丟了一地。侍婢們早都退到了殿外,此刻,偌大的琴微殿內室裏,就隻剩下他和她。
四目相對,盈盈而立。雲裳遲疑著要不要上前伺候,可還未等她動,白宸浩便折身往內室走去。
煌煌燈火下,暗色的影子搖曳一地。
年輕的帝君坐在牙床邊沿,瞟一眼滿臉錯愕的雲裳,“忙了一整天,想必你也累了。歇著吧。”
無比溫柔的聲線,卻帶著不容反駁威嚴。
雲裳抬起臉。花冠上的珍珠一串串搖蕩,像忐忑不安的心,左擺右晃。順著那男子下巴微微揚起的弧線,她看見窗下擺著的貴妃塌——
頓時便明白了他話裏的意思。
他是說……今夜,讓她棲身塌上?
新婚之夜,他讓她睡在外麵的塌上?
她愣愣的站在那兒,仿佛讀不懂帝君的旨意。不過,短暫的震驚和懷疑很快便從心頭散去。因為白宸浩自從說完那句話後便沒有再看她一眼。他很利落的脫去了身上的禮服,舒舒服服的伸了個懶腰,往那張雕花大床中間躺了下去。皎白的中衣像一片月光倒映在身上,看起來近在咫尺,卻淡漠如遠隔天涯的距離。
紅燭滴淚。九五之尊的男子側身睡去,隻留給她一道尷尬的背影。
雲裳立在床邊,一時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白宸浩,西臨帝君,他以妃禮迎娶自己,費盡周章的讓所有人看見他是多麼的喜歡她,多麼的看重沐家,轉臉卻又在閨闈之內給她冷眼,明明白白的將她拒於千裏之外。
他想幹什麼?
愣了一會兒,雲裳默默退出去。沒喊敏珠進來伺候,隻是自己走到妝台前坐下,動手卸下了發髻上沉重的花冠。繁雜的飾物一一除去。濃妝卸盡,粉麵朱唇。身後羅紗輕蕩,眼前紅燭搖曳,銅鏡裏的麵龐何等美豔……
可躺在身後的那個人,卻連看都懶得看她一眼。
她突然覺得挫敗。
雖說不至於對一個初次見麵的男人產生多少好感,但至少,委身於他這件事也不會讓她覺得有什麼委屈。他畢竟是她的夫君——而後才是西臨之帝。打納妃詔書下到沐府的那天起,雲裳就清楚的知道了自己將要麵對的命運。
無所謂順勢而去,更無所謂隨波逐流,她很清楚自己從此將成為後宮三千佳麗中的一個,日日都要生活在無盡的爭奪、算計和絞殺裏。她甚至思考過該如何取悅帝王,怎樣想方設法得到他的恩寵……孰料,千般萬般皆算計,唯獨沒算到洞房花燭之夜他會和衣而睡,將她拋於無比尷尬的境地。
不,這遠不是最尷尬的。
回過神來,吩咐敏珠撥旺盆裏的火苗,雲裳重新拿起案上的筆,卻再寫不出一個字——躁鬱的情緒就像那橘色的火星,在灰燼裏輕輕的蹦開,轉瞬間又寂滅下去。她歎了口氣,捏著筆管的指頭輕輕往下一送,手裏的兔肩紫毫便直直跌入了火盆。
緊跟著,又有幾團字紙被丟了進去。
已近式微的火星終於遇了助燃之物,瞬時攀附上去。光焰漸漸壯大,火舌卷了上來,劈劈啪啪燒成了一片。
大婚當夜,帝君將她丟在窗邊塌上。雲裳枕著寂寥硬生生捱到了天明。白宸浩習慣早起,五鼓剛過就醒了。雲裳便也跟著起來,裝作沒事人似的喚太監宮女進來伺候。推開殿門叫人之前,她稍微猶豫了一下,反手搓揉了一下自己身上的中衣。似乎就是在那一刻,她看見帝君眼中閃過了零星的讚許之意。但也隻是稍縱即逝的情緒。白宸浩並未在她這裏多做停留,洗漱停當後給太監總管的第一句旨意,是去臨芳殿用早膳。
雖是初來乍到,不懂後宮的格局,但入宮前好歹也做過些功課,知道臨芳殿是麗妃的寢宮。而麗妃,正是後宮中最得帝君恩寵的妃子。
眾人簇擁著帝君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門外,雲裳想,他以後大概不會再來了——
一夜無眠的輾轉反側足夠她想明白很多事情。雲裳心裏明白,一如幾位姨娘在私下裏說過的那樣,帝君要的,其實隻是“沐家的女兒”。煊赫和恩寵,都不過是做給外人看的幌子罷了。他要籠絡的,是她那個權傾朝野的爹。
爹送上禮物,他笑著接納。沐雲裳再怎麼美豔傾城,也隻是個精致的花瓶,他把她擺在屋子最顯眼的地方給人看,讓天下人都看見他是多麼的在意與沐相之間的關係。他,或者說他們,要的隻是那個和美異常其樂融融的表象,至於其他的——那花瓶美不美,好不好,他喜歡不喜歡。誰會去管呢?哪怕帝君私下裏拿著花瓶當痰盒當夜壺,或是壓根懶得多去看一眼,都無所謂。沒人關心那件東西,隻要它還在,還擺在那裏,就夠了。
未得勢,先失寵。想到自己從此無異於被打入冷宮,雲裳忽然舒了口氣。眼前境況雖與她的計劃相去甚遠,卻沒由來的讓她感到一陣歡喜——她很樂於做一個頂著華貴頭銜的深宮棄婦,就像這幾年把自己關在碎香園裏做“木頭小姐”一樣,自娛自樂,沒什麼不妥。至少,這讓她在想起沐風行時心裏不再覺得憋悶沉重。
可誰想,事與願違。
是夜,華燈初上,帝君的鑾駕再次停在琴微殿前。
雲裳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白宸浩翻臉的速度實在是比翻書要快得多!他臉上洋溢著寵溺的笑,他肆無忌憚喚著她的閨名,他當眾攬過她的肩把她摟在懷裏,他無視眾多下人的目光將她打橫抱起直接進了寢殿——是的,執事太監和內廷女官都看見了,帝君再度臨幸沐淑媛。
他們不會看見房門關上之後白宸浩迅速便將她放下的一幕。哦,不,或者說他是直接把她從懷裏給扔出去的更恰當些。雲裳倚門站著,白宸浩兀自朝裏走了兩步,似是想到了什麼,回過頭來瞥了她一眼。
隻一刀冷冷的目光,已足夠讓她明白自己應有的分寸。
什麼都不能說,也什麼都不能做。除了配合,她根本沒有別的選擇。
短暫的目光碰觸之後,雲裳在那道目光裏謙卑地低下頭去,屈膝行了一禮,然後折身走回內室,從箱籠裏抱出床被子來,默默鋪在了外間塌上。
夜裏她仍是睡在花塌上。裹著薄薄的杯子橫躺在窗下,睜著眼睛怎麼都睡不著。三更天的時候起了夜風,山風絲絲縷縷透進來,肩膀上有些涼意。被子太薄,她瑟瑟抖著,可思忖了許久,終是沒敢起來驚動他。
雲裳知道,其實白宸浩也一夜沒睡。他甚至連衣裳都懶得脫,斜枕在床上抱著卷古書看了半宿,天一亮便擺駕回了清思殿。
第三夜,第四夜,第五夜……
一直到第十二夜。每一夜都是這樣,他夜夜宿於琴微殿,卻夜夜給她難堪。
日複一日煎熬,雲裳始終緘默不言。
沉默並不是因為讀不懂他的心思——相反的,她很快便從白宸浩的舉動中看透了他做戲的深意:很顯然,帝君樂於讓朝臣們誤以為自己迷上了丞相家的女兒,也巴不得宮裏宮外都知道她是他的新歡。背人處,他對她不理不睬視若不見,惜字如金從不多言。十二夜的疏離冷淡足夠雲裳看清他對自己的厭煩——而她最想不明白的恰恰也就是這點:就算是存心製造假象給沐相或者其他人看,白宸浩也大可不必如此極端。他完全可以把表麵功夫做足,假戲真做,連她也給瞞過去。
疏遠和敵意表露得太過明顯。恩寵和冷遇間的反差也過於強烈。雲裳讀懂了帝王心中對沐氏之女的抵觸和敵意,可問題是:以白宸浩的身份地位心機城府,他根本不該將這些東西表露在明處。
這位帝君到底是怎樣一個人?
十二夜共處一室,隔著尷尬偷眼打量,對他多少也算有一點認知。
白宸浩還很年輕。二十一歲,正是絳龍城裏的公子哥兒們忙著鬥雞走馬尋花問柳的年紀。他卻已經坐了整整十三的年江山。
他是先帝的獨子,與元公主錦瀾一母同胞,皆為皇後嫡出。十三年前,先帝和皇後在山間行宮避暑時遭遇意外,雙雙罹難。噩耗傳來,舉國震動。五日之後,虛齡八歲的太子宸浩匆促繼承了皇位。因年幼,皇祖母晏氏臨朝攝政。
雲裳雖是閨閣女兒,對朝局了解不多,但到底也是相府的千金,這一節故事,在家時不止一回聽人說起:當日朝中局勢怎樣動蕩不安,太皇太後如何力挽狂瀾。幾位權臣貌合神離明爭暗鬥,甚至有起了二心的賊子想要造反!——沐家人怎麼會不清楚這些呢?沐相爺就是因為在那個節骨眼上堅定的投靠了太皇太後,才在狂風驟雨般的變數中保住了榮華富貴,有了日後鮮花著錦的春風得意和此後十幾年間日益隆重的恩寵和聖眷。
太皇太後晏氏,那是個活在傳奇中的女子。雁丘最後一代女帝的女兒,金尊玉貴的大漠公主。論輩分,她是現任雁丘王的祖姑姑。小字柔蘿的她本應該是雁丘女帝,卻在二八年華時選擇遠嫁西臨,當了祖帝的皇後。有人說,若不是當年她的長兄奪權稱帝結束了雁丘國女主天下的命運,隻怕西臨永遠不會有一位姓晏的皇後——倒是那沙海深處,會多出一位與西臨相抗的美豔勁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