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 滿庭芳(3 / 3)

皇後吃了癟,從此不敢再當著帝君麵多說什麼,背地裏卻使出種種手段刁難折磨薑氏。這事情若擱在一般妃嬪身上也就算了,畢竟,有誰敢去跟六宮之主的皇後抗衡呢?還不是打落門牙和血吞,偷著把淚珠往背人處藏去?膽子大的,最多也就在承歡時跟帝君哭訴幾句,吹兩道枕頭風也便罷了。

森嚴宮規壓著,黎後篤定薑氏不敢跟自己造次。卻不曾想那薑舒眉竟是個烈性女子,忍過一次兩次後,便再不肯吃這種明虧。一日惱了,竟公然頂撞皇後——黎後正恨不能抓她錯失嚴懲立威,哪裏肯放過這麼好的機會,當即拍著桌子喊來兩個心腹,要在宮門口杖責薑氏。

看見主子要吃大虧,薑氏的隨從趕緊出去報信,可還沒跑出瑤華殿,事情的變化就令所有人都傻了眼:薑氏不肯受刑,以理據爭,兩個太監又狗仗人勢,不待皇後下令便惡聲惡氣起來,推搡中,其中一個膽大的,動手掌摑了薑氏。這一巴掌徹底惹惱了薑舒眉,盛怒之下,憤而奪刃,她竟當著皇後和眾多宮眷的麵,動手砍殺了兩個掌刑的太監!

血色沿著白玉台階蜿蜒而下,薑舒眉麵色如常,一臉的滿不在乎,伸腿一踢,兩顆人頭便骨碌碌滾到了皇後眼前。

黎文君驚出了一身的冷汗,大罵薑氏“造反”,喝令內廷侍衛將她拿下。這次,薑舒眉倒是沒有反抗,她從容的在太監的屍首上抹了抹刀上的血,抬手一指,冷笑著對圍上來的侍衛們道:“有能耐在我薑家刀法下走上十招的,盡可以放馬過來。”

血氣未幹,雪刃微寒。

傲倨的笑容中,森森的恐懼爬上眾人心頭。

薑家刀,沈家劍。皇宮侍衛有一多半曾經是大將軍門下的弟子,而薑氏之父薑垣早年也曾做過內侍衛統領——縱是拋開這些情麵不顧,有本事有勝算,他們也不能對內廷宮眷真下殺手。瑤華殿的侍衛長愣了半天,環顧四周,竟無一人敢貿然上前。

雙方僵持不下,事情鬧大,終於驚動了帝君。

黎後又氣又恨,心裏又高興終於抓住了大把柄,憋足了勁兒要置薑氏於死地。可她萬萬沒想到,帝君才剛趕到中宮,自己還沒來得及開口告狀,那位前一刻還持刀殺人無比潑悍的薑氏,轉臉就哭得梨花帶雨,哽咽著窩在帝君懷裏撒起了嬌——

如何被人誣害,怎麼被帶到中宮嚴刑拷問,皇後怎麼刁難,太監如何欺淩,自己又是怎樣的忍無可忍才回手反抗,娓娓道來,一絲不亂。不等皇後人反駁,一疊聲又大哭著說是掌刑太監以下犯上,趁機輕薄,自己實在氣不過才動的手——被指正的人已經躺在地上,死都死透了,要到那裏去對證?旁的人,見過這一場,嚇都嚇傻了,各自保命要緊,哪裏顧得上反駁。隻能由著她信口去說,她說什麼就是什麼。

薑舒眉哭了一陣,抬手擦了淚,環顧四周道,“皇後要教訓嬪妾,臣妾不敢不從,任由打罵。至多也就是辯解兩句罷了。可是,這兩個太監算是什麼東西?竟也敢摑我的臉——陛下且來評評理,如此奇恥大辱,難道我還要忍著?”

扭頭又反問帝君一句,已然是有些不依不饒的撒潑:“當日你許諾過我什麼來著?都忘了嗎?難道說帶我入宮,就是叫我受人欺負吃委屈來的嗎?”

沒人知道帝君許諾過她什麼,但人人都看得出她的恃寵而驕。黎氏緊緊咬著嘴唇,根根指節攥得發白,身旁的嬤嬤宮女也俱都是麵色鐵青。

陛下不發話,誰也不敢動。

帝後二人對峙良久,黎氏張了張嘴,欲要辯白幾句,孰料帝君冷冷一笑。

“你是朕心尖上的人兒,誰敢委屈了你去?不過是兩個不知好歹的下人,別生氣了……莫說他們本就該死——就算不該,就算隻是你閑了拿來出氣殺著玩兒,一口氣殺上二十個,朕也不管你。”

這話是說給薑氏聽的,可自始至終,帝君的眼睛卻一直望著皇後。

一番話生生驚得黎氏滿身冷汗。到底忍不住氣,磕磕巴巴反了幾句嘴,“陛下,薑氏殺的可是臣妾宮裏的人,陛下您連這種事都護著……讓本宮何以立足?六宮中若是人人都像她這樣沒規矩不服教化,那來日、來日是不是連本宮的性命都堪憂呢?”

帝君斂眉,不怒反笑。“你是國母,六宮之主,宮中上下沒有人敢忤逆你分毫,何苦這樣嚴苛。”頓一頓又道,“舒眉是習武之人,性子剛烈。以後少叫她來你宮裏,自然平安無事。”

說罷,拉著美人的手,揚長而去。

黎氏被帝君噎得啞口無言,又當眾顏麵盡失——氣得立都立不穩,帝君一走便暈厥了過去,足足病了半月才緩過來。黎相爺哪肯看自己女兒受這樣的委屈,很快,薑氏手刃內侍之事便已在外朝傳揚開來,不少大臣上書進諫,求陛下嚴懲後宮。

他們最終等到的答複,是一紙立妃的詔書。

薑舒眉被立為麗妃,品階與端妃宣氏比肩,地位隻在皇後之下。

打那之後,整個後宮的格局都不同了。黎氏不再獨大,帝君也不再掩飾自己對薑舒眉的回護與縱容,對皇後也越發的冷淡。又過了一年多,黎家壞了事,滿門抄斬,黎氏雖僥幸留了一命,卻被廢到靈光殿“禮佛”去了。中宮虛位,帝君再沒提過立後的事,卻一如既往的寵著薑氏。年深日久,偌大後宮之中,麗妃儼然成了有實無名的女主,獨占君心,再沒有誰敢去拂逆她的心意。

“我隻說了‘飛音殿’三個字,居然就引得你絮絮說了這麼多。”雲裳從妝台前轉過半個身子,似有若無的笑意輕揚,耳畔翡翠墜子微微一顫,“……你什麼意思?”

小宮女們早都已經被摒出去了。雲裳立下的死規矩,梳妝時隻留敏珠一個在側伺候,旁人全都退到殿外聽候傳喚。宮人們都明白,沐淑媛是要跟自己的心腹人兒說體己話,都不敢說什麼,識趣退下。

敏珠低頭撥弄了一下飛鳳流霞髻上的牡丹花,囁嚅了一下,才輕聲道,“我隻是不明白,小姐您是這樣明白的一個人,後宮裏麵又是這樣淺顯的局勢……怎麼這會兒不去臨芳殿,而偏要去什麼飛音殿呢?”

雲裳“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似是聽了非常好笑的笑話,笑得連肩都跟著顫抖。手裏的粉撲落在鏡台上,白蒼蒼一片印子。“哎呦我的敏珠姐姐,好姐姐,你想的也太多了。”

“我要去飛音殿,不過是因為那裏順路,離咱這兒最近罷了……”瞧見敏珠一臉詫異不信的神情,雲裳掩嘴收了笑容,換上正色,“再說你想想,宣妃入宮早,出身高。雖說都是妃子,但端妃在前麗妃在後,到底還是壓著半頭呢。於情於理,怎麼說都該是先去見端妃才對。我今兒不去拜會她,難道還要去靈光殿裏給念佛的那位請安不成嗎?”

“可是——”

可是不能駁了麗妃的麵子,更不能激怒她。宮裏人都知道,麗妃脾氣不好,且為人傲倨,素日最恨別人拿端妃壓她。敏珠暗想:要是因為先去飛音殿拜望端妃而惹得麗妃心裏不快,生出什麼嫌隙,那豈不是得不償失?

“沒什麼可是的。”雲裳從妝台前站起來,目光飄到窗外的一棵海棠花樹上。“這後宮可不比咱們府上,不是看誰老實就能可著勁兒的欺負!”

目光冷冷一掃,驚得敏珠心中一跳。

這已是她第二次在雲裳臉上看到如此陰冷的神情。絲絲縷縷的寒氣從眸子裏滲出來,帶著怨毒帶著威脅帶著誘惑,又似乎帶一點點的笑意,森森的,像一條毒蛇吐著信子,不懷好意地盯著你。

敏珠打了個哆嗦,一低頭,慌忙將目光避開去。好在,那種陰冷的神情並未在雲裳臉上停留太久,等敏珠再次抬起眼時,她已經專心去數窗外的花了。

跟絳龍城多數的房屋一樣,西臨皇宮也是依山而建,隻是更高一些。皇宮沿山而上,借了山勢的巍峨雄壯,頗有俾睨天下的姿態。琴微殿坐落在半山腰上,屋舍藏在花樹掩映之間,別有一番意趣。不過,風景雖美,節氣卻要比山下遲上一些。庭院裏的幾株海棠花雖已開遍枝頭,但稍遠處不向陽的地方,還有那麼零星的幾棵,打著骨朵將開未開。

雲裳看著那些花,恍惚有一瞬間的失神。沐府碎香園裏的那白棵海棠,這會兒應該已經開盛了吧?她眼前浮起那棵樹的模樣。一枝一葉,清晰可見。是的,它早就盛開了,紛繁的花枝無比張揚。也許現在已經開始凋謝,落花紛紛揚揚,落了一地的雪片……

纏絲海棠的花期雖長,但一年下來,最美的時光,其實也就這麼幾天。如今她不在那裏了,孤單單拋下那棵樹……想必碎香園也沒人住了,那棵樹孤零零的立在院子裏,就算開盛了又怎樣?還有誰會去欣賞它?

花的命運,不過如此。寂寞的開過,寂寞的零落。一如寂玄山中漫山遍野的白海棠,無論有沒有人來欣賞,都會年複一年長出新的枝椏,努力開滿雪白的花。等到花謝時,山風簌簌吹過,落英便如飛雪般漫灑山坡,甚至還隨風一路飄到遇龍江裏去,把江水染成一片白茫茫的。

寂玄山的海棠因此而出名,年年都有才子和佳人慕名去賞花。每當到了這個時候,山下的渡口總是很熱鬧的。

當然,也會有人錯過。

錯過了也沒什麼,反正明年總會再開的。——隻是,明年花開得再好,也不是今年這一朵。

花事如此。那人心呢?

以前在家時,沐風行總說要帶她去寂玄山賞花,可來來回回說了好幾年,年年春天他都有事情騰不出空當兒……也不知道怎麼就那麼忙!這一拖,就拖到今日。她看著外麵那幾枝海棠,心裏有點發澀。以後,怕是再也沒有機會了吧?

喉頭像是被什麼鯁住了,酸酸楚楚的鈍痛著,像有一塊石頭卡在那裏,吐不出來又咽不下去。愣了半晌,才聽見自己的聲音從嗓子裏慢慢飄出來,“先去飛音殿,再去臨芳殿,那麗妃若真是傳說中的性情女子,想必不會在意這樣的小細枝末節。”

敏珠有敏珠的顧慮,她也有她的盤算。雖說隻在入宮那天匆匆見過麗妃一麵,但雲裳心裏一直隱隱有種感覺,她總覺得,像薑舒眉那樣恣肆而驕縱的女子,斷不至於心胸狹隘到將自己困囿在這四角宮牆的無盡糾鬥裏。薑氏任性且傲慢,是策馬揚鞭揮刀殺伐,山崩於前都不會皺一下眉眨一下眼的女中豪傑,雲裳想,她會不會壓根本就不屑於……參與後宮爭鬥之類的這些事情?

反倒是那位喜歡關起門來讀書的宣妃娘娘……瞥一眼敏珠,雲裳無聲笑起,先前的那句話雖不是針對她,但也確是有感而發。這一腳踏進來,後宮局勢撲朔迷離,一時看不清也是有的。但無論怎麼險惡,也不過是這麼寥寥的幾個人,妃嬪之間的關係還趕不上沐家那幾房太太複雜呢。這些年來,她窩在碎香園裏裝聾作啞,冷眼瞧著沐家幾個夫人間那些個事情,各種爭寵奪勢的齷齪手段,不惜一切的陷害和絞殺,看都看夠了。所以今日,雲裳寧可小小的得罪一下麗妃,也不敢輕易小看了宣妃去——隱忍多年,不露聲色,一味的示弱。這種人,若不是天生的怯懦性格,必然是相當有謀算的高手。聽敏珠絮絮叨叨講說了這半日的話,雲裳越發覺得,這個看起來楚楚可憐與世無爭的宣婷蓮,隻怕才是宮中最不好相與的角色。

更何況,她身後還有那麼煊赫的一個家族呢。

轉念之間主意已定,打發敏珠去庫房取了幾件禮物,說著話的工夫就出了寢殿的正門。不想,還沒等步下台階,便看見守門的小太監叢喜急匆匆奔了上來。

又驚又嚇,喘得上氣不接下氣,“啟、啟稟淑媛,麗、麗妃娘娘來了——”

雲裳一怔。

琴微殿地勢較高,站在門前玉階上恰好可以俯視正門。雲裳抬眼望去,果然,不遠處宮門大開,一行人走了進來。並沒有葳蕤的儀仗和過多的扈從,隻是疏疏幾條人影。走在最前麵的女子身著一襲紅衣,明豔的色彩襯著挺拔的身姿,日光下顯得格外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