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悶雷過後,雨滴嘩啦啦砸在瓦片上。
看這架勢,老天爺是存了心要跟沐相爺作對,偏趕著四小姐出閣的好日子給人臉色看。
司天監千挑萬選的吉日。府上幾位有神通的門客也算準了這日必是豔陽高照的晴天。沐家的下人們很早就收拾停當了一切,門裏門外,燈火輝煌。
所有事都順順當當。可誰想,天將快要放明的時候,突然陰雲密布,雷電交加起來。幾道銀光撕裂了靜寂,緊跟著半空裏落下一個野雷,劈碎了門外旗杆上的兩串琉璃燈籠,嚇得門廊下幾個沒膽氣的守夜小廝吱哇亂叫。還沒等管家喊人將燈籠換好,忽然又起了大風,把相府內外的各色裝飾物吹得七零八落。
捱到天色微明時候,終於劈裏啪啦地落下雨來,鏗鏘脆響如滾珠般敲打在屋頂上,像是誰家受了氣的孩子狠狠摔砸著東西,恨不能將碧瓦敲成齏粉一樣,震得人心惶惶。
“敏珠,出去看看,到底是下雨還是落了冰雹?”
“是雨,小姐。”名喚敏珠的婢女是大夫人柳氏身邊的紅人,相府裏最有頭臉的丫頭。她嘴裏答著主子的話,腳下卻是紋絲未動。這都什麼時候了?迎親的吉時定在辰時三刻,眼下卯時都快過半,宮裏的人都候在門外了,小姐竟然還有心思關心什麼風啊雨的,難道真像幾位夫人說的,果然是個沒心沒肺的木頭人嗎?
回想起幾位夫人說四小姐時的表情,敏珠忍不住憋了絲笑意在嘴角邊。
“二房那個丫頭,哎,讓人怎麼說才好——”大夫人才剛起了個頭兒,三姨娘就擱下手裏的雪瓷茶盞接上了口。翠玉甲套在敏珠眼前輕輕晃了幾晃,“哢噠”一下點在書架的花瓶上。“要才無才要德無德,病病怏怏唯唯諾諾,連句話都說不利索,簡直就是塊木頭嘛!要不是虧了那張臉呀……”
眾人都明白底下是句什麼話。要不是虧了那張臉,哪裏輪得到她入宮?
頓了一頓,有人開口攔下了三姨娘的話頭。“好了好了。好歹她也是將出閣的人了,你就說兩句好聽的吧!”四房那位嘴裏打著圓場,手下卻偷偷扯著三姨娘的袖子。“以後少不了還要她多提攜咱們……”
四房一子一女年紀都還小,以後少不得要有體麵的姐姐給撐腰。三房卻沒這樣的顧慮。三姨娘哂笑一聲,眼風裏滿是不屑:“得了吧,你指望她?指得上嗎?能入宮,那是靠著咱們老爺的臉麵!誰叫聖上要‘沐家’的姑娘!”著重咬住了“沐家”二字,眸風忽的一轉,撲到大夫人臉上,笑聲裏帶著諂媚,話卻泛酸,“真要細論起來,怎麼也該是嫡出的小姐入選才合規矩!”
“話是這麼說。但嵐兒已經出閣了。小柔的年齡又不合。”柳氏抿一口茶水,氣定神閑摁下話頭。這話裏的意思她明白。當初選秀時,三房明著暗著下了多少工夫?一心想把自己女兒送進去——是自己力勸老爺送雲裳入選,硬生生別下了三房裏那位姑娘的苗頭。
端莊一笑。在這座宅子裏,她是無上權威。座下諸多姬妾,縱使心裏再怎樣不滿,誰也不敢在她麵前露出一絲一毫。
“不管是哪個入選。隻要帝君滿意,就是咱們沐家的福氣。再說了,四丫頭的性子雖木訥,模樣卻生得卻招人疼呢……也是天意吧。”
說到容貌,眾人沉寂下去。沒錯,沐家七個姑娘,論才論寵,怎麼輪都輪不上沐雲裳。可要說起姿色,她那張臉……
還是從宮裏傳出來的話:自打見過沐家四小姐的畫像,帝君就再沒瞧過別的秀女一眼。
龍心大悅。因是丞相之女,千金閨秀,帝君破例賞了“淑媛”的封號,又下詔,逾製以妃禮迎娶。
鸞鳳和鳴步搖上的金葉子輕輕劃了一下掌心。
並不疼,但足讓夠敏珠把信馬由韁的思緒給收回來。輕聲歎了口氣,她伸手給小姐貼上珍珠花鈿。自打納妃的詔書下來,這大半個月,闔府上下不眠不休,幾百口人,哪個不是忙得人仰馬翻?唯獨正主兒成天跟個沒事兒人似的,該怎樣還怎樣,仿佛要嫁進宮裏當娘娘的人不是她一樣……
順手接過小丫頭遞來的玉手釧給雲裳戴上,又指揮梳頭嬤嬤再次抿好鬢邊滑落的發絲,收拾停當,敏珠終於騰出隻手來。
塗了蔻丹的玉指輕輕向窗外一撩,“喏,您瞧。”
滾珠般的聲響還在頭頂上不停地敲。雕花欄外,碎在屋瓦上的雨水已連成了一條條晶瑩的線,順著琉璃瓦滑落下來,在簷下彙成一麵玲瓏剔透的水晶珠簾。忽如其來的暴雨澆透了廊柱間飄搖的紅白絲絡,一股腦兒全打在了山石下的那叢竹子上。
一院子雨水。亮晃晃的,小湖一樣。
時候還早,敏珠拿起麵手鏡給小姐照看發髻後頭的百寶珠花。手裏的活計滴水不漏,心下腹誹卻也沒停:人都說“春雨貴如油”。往年春上,相爺總帶著百官出城祈雨——也沒見準過幾回。今年因為忙著送四小姐出閣的事情耽擱了幾天,老天卻偏趕著這個節骨眼上下了場比夏天還凶的暴雨。
這算……什麼兆頭?
望著鏡子裏一絲不亂的發髻,雲裳忍不住打了個哈欠。
前夜睡得並不安穩。納妃的禮數本就太多,沐家又是那麼看重這場婚事。三更一過她就起身了,枯坐了半日,由著這些仆婦丫鬟們來回折騰,臉上難免露出一絲倦怠和不耐。她向來不愛多話,更何況跟這些人也無話可說。——略略揮了下手,敏珠馬上會意,擱下手裏的銅鏡指揮一屋子仆婦散了出去。
敏珠並不敢走遠。門廊底下跟內管家玉嫂將大小事宜一件件交代清楚,趕緊折身回來。差點忙暈了,四小姐的花冠還沒戴呢。
而這工夫,一身吉服的雲裳正抬手托了腮,默默望著窗外發呆。
春光方才過半,中庭桃李正盛。纏絲海棠打著花苞將開未開,繁密的枝椏上綻開一片新綠。敏珠瞅著四小姐臉上訥訥的神情,心裏暗暗揣度:沐府上下都知道,四小姐對人對事從來是沒心沒肝的,跟塊木頭一樣,就連生母死時她都沒落淚。——卻隻單單偏喜歡這棵白海棠。著了魔一樣,整日花癡般守著護著。看眼下這情形,想必是見風雨無情,鋪天蓋地打下來,傷了那樹,揪心了吧?
閃念間眼珠一轉,陪著笑容往前趨了兩步,彎腰在雲裳耳邊輕聲道:“小姐放心,我已經跟玉嫂交代好了,隻消雨一停,立馬就叫花匠來整飭,準保傷不了這棵樹。”
雲裳扭頭看她一眼。“姐姐有心。”
想一想又道,“知冷知熱,真不愧是大娘心疼的人。”
敏珠初聽這話,心裏頗有幾許飄飄然的意思。可沒想到說完這句,木頭人小姐忽地對她一笑。唇紅齒白的美豔妝容晃得人眼花,平平緩緩的聲線漫入耳朵,無端驚得敏珠心頭一跳!
“但願跟我到了宮裏後,也這樣盡心才好。畢竟……姐姐以後是要跟著我,而不是大娘。”
眼波斜斜一掃,清冷裏竟帶出幾絲淩厲的味道。敏珠怔住,心跳生生漏了半拍去。
溫溫軟軟的一句話,字字都是在提點她。
到底是明白人,眼皮輕輕一眨,轉瞬間已讀懂了弦外之音。忙不迭屈膝半跪下去:“能伺候小姐是敏珠前世修來的福氣……不管到了哪兒,敏珠都會盡心竭力的伺候小姐。將來到了宮裏頭,無論什麼事,隻要您一句話,就算刀山火海敏珠也敢去……”
雲裳不接她的話茬,也不扶她起來,淡笑著任由她賭咒發誓,待她把話都說完了,才輕聲說了句:“告訴玉嫂,不用叫花匠來。這樹死不了。你們不懂草木……喝飽了這場春雨,今年的花隻會比去年更好。”
頓一頓,“去吧。”
敏珠再不敢輕慢,乖覺收聲,低眉斂眼:“是。”
大丫鬟款擺的背影消失在九曲回廊的拐角,雲裳回過頭來瞥了一眼鏡子裏的自己。
傾城絕色,風華宛然。
是的,沐家四小姐有著令世人驚歎的美麗容顏。
那麼美的臉,即使自己看著,有時也要心神迷亂。上天待她真不薄,如花美貌,千金之軀——卻也不過是棋子傀儡,冰雕娃娃。所謂的命途之旅,不過是照著他人畫好的路線亦步亦趨!
想到這裏,不由冷冷的笑起來。
沐家……不過是她當引子,換榮華換富貴,換個機會放手一搏去求更高的權位。父親前日喊她去北書房,大道理來回來的說了好幾車。什麼為家門計什麼端淑賢德。舌粲蓮花的場麵話藏不住眼底茂盛滋長的灼灼權欲。她哪裏會不明白呢?怎麼可能看不明白?對爹來說,自己不過是件比古董花瓶更貴重更好看的禮物,拱手送出去,擱進皇宮裏,換得龍顏大悅,便能為這個家族博取到更加榮寵的未來。
什麼骨肉?什麼女兒?說到底,不過是塊人肉踏板而已!
爭奪傾軋中,從來都無所謂誰是誰的跳板。隻是不知最終誰將踏著誰的枯骨上位——她在這家裏長了一十七年,看也看夠了,聽也聽煩了。沐家華麗的大宅之中,有幾盞是省油的燈?
且不論當初應征入選的那張畫像是怎麼送進去的。單說納妃詔書一下來,諸人如何各懷鬼胎:三娘恨她搶了自己女兒的機會,眼神裏巴巴的放出箭來,恨不能下藥毒死她好取而代之——確實也這樣做了,隻是那碗湯被半路擋了回去,沒送到碎香園。據說是五娘告密,為這事兒,大夫人特意去過漱玉樓,關上門狠狠甩了三娘兩個耳光。大娘……端莊秀美的笑容裏藏著殺人於無形的刀,輕輕巧巧一句“不得力”便支走了她所有的貼身侍婢,硬是塞一個敏珠過來。什麼意思?她又不是傻子,心中早如明鏡。那是眼線、是心腹、是預先埋下的伏筆,她,或者說他們,未雨綢繆,早早便防著她入宮之後會脫離掌控的可能……
剛才給敏珠的那根軟釘子,其實也可以先收著。等到了宮裏,慢慢將那丫頭逼到無計可施無路可退時再來收服,效果沒準還更好些。
但她偏不。
就是故意掐準了這個時候給敏珠顏色看。雲裳捏著妝匣裏的一隻舊花釵,定定看著鏡子裏的自己。為什麼這樣做?試著先除掉已知的後顧之憂?還是單純的隻是想發泄一下心中怨鬱?
後者的可能也許更大。畢竟,她完全沒想到大哥竟然跟爹是一樣的——
想起沐風行,心底裏浮出一抹悻悻。不悅如雪片般湧起,迅速在胸口處堆積出一片涼意。雲裳伸手攥住緙絲盤錦的衣角,深吸口氣,試圖壓製住波動的情緒。那零星的雪花在心口上打了個盤旋兒,卻並未消散,而是漸漸化成了滿腔怨憤之氣。
說什麼兄妹情深,什麼照顧你一輩子永遠對你好,全是假話!根本就靠不住!還以為他有多疼她……哈!功名利祿才剛一招手,忙不迭就把她推出了門。
為她好?誰信?!
她這裏宮門一入深似海,他那邊卻是春風得意馬蹄疾。待來日,你沐風行封侯拜相揚眉吐氣,仕途得意權傾天下的時候,哪還會想得起碎香園裏窩窩囊囊的雲裳?
雲裳甩手把釵子摔在妝台上。
罷罷罷。都是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