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紅的櫻唇微微哆嗦了一下。
無辜枉死的冤魂能否看到此刻的和樂升平?她知不知道自己的女兒今日將要出嫁了呢?九泉之下的母親……她是不是正含笑望著眼前的這一切,是不是正等著她去為自己討回公道?她是不是也有滿腔的怨怒,是不是跟她一樣,盼著能夠早日將這些人送下地獄,讓猩紅的血色滿這座華麗的宅院?
橐橐的腳步聲打斷了雲裳的思緒。
柳管家一路小跑著進了花廳,身後跟著個五品服色的太監——極富特色的尖銳嗓音在腳尖碰到門檻的一瞬抻直了扯開:“聖旨到……”
沐梓榮一愣。再有半個時辰雲裳就上轎了,這會兒端端賜下道聖旨來,莫非事情有變不成?到底經過風雨,沐相爺臉上沒變顏色。顧不上細想,忙帶著家眷應聲跪了一地。
闔府上下山呼萬歲。
雲裳垂頭跪在父親身後。太監奇怪的嗓音像是錐子在紮她的耳朵。她聽見聖旨裏提到了她的名字,緊跟其後的是一通文辭華美的駢句,大抵是褒獎女德之類的套話。心裏不由冷笑起來:帝君陛下可是連沐相女兒是圓是扁都沒見過呢,單憑著一副畫像,居然就能看出什麼過人的德行來麼?
翰林院擬旨的官員顯然不肯輕易放棄拍帝君和相爺雙重馬屁的好時機,下足了諂媚工夫,那串讚美詞很長,長到足夠雲裳的心事在腸子裏來回轉了好幾個彎。偷眼瞥一下跪在身側的風行,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眼神卻是凝重的。雲裳心裏略鬆了一鬆,不由自主的籠過手去,借著衣袖的遮掩,輕輕掐了下他手背。
沐風行吃痛,卻仍端正跪著,紋絲不動,眼角餘光瞥了她一下,想提點她注意規矩可眼神卻怎麼也鋒利不起來。古怪的目光落在雲裳眼底,倒更像一縷是拿她無計可施的歎息。
她心裏瞬間便如孩子般高興起來。
低眉順眼跪了半晌,膝蓋在地上硌得生疼。終於聽見太監念到了重點——“著,賜沐氏古畫一卷,即刻入宮。”
嗨,兜了那麼大一個圈,竟隻是要賞她一幅畫。害人白跪了這大半日,真沒意思。雲裳恭恭敬敬接下小太監遞過來的錦盒,再度低頭叩謝皇恩。太監領過賞,跟著柳管家出了花廳,匆匆回宮複命去了。
低頭看看手裏有些舊了的錦盒,又抬頭看看沐相爺臉上凝重的表情。雲裳大概能猜到這卷畫怕是有些來頭,但卻並不清楚它到底意味著什麼。
無助的目光本能的瞟向風行。
“這會子無端的賜下幅畫。莫不是……”大公子的眼神沒有回應她,聲音卻明顯滯了一下,“《鳳儀圖》?”
人群中仿佛有誰抽了口冷氣。沐梓榮蹙著眉頭不說話。想了想,示意雲裳打開手中的錦盒。
徐徐展開,是一卷帛畫。雖很舊了,但明顯被收藏的很好,沒有丁點兒破損。兩個丫鬟小心翼翼地將卷軸展開,七色斑斕的畫麵緩緩呈現在眾人眼前:金翠輝煌的羽毛在燭火映照下閃著淡淡的華光,一隻白色鳳凰立在山石上,驕傲的仰著脖子,振翅欲飛。烏溜溜的大眼睛凝望著雲端,目空一切,神情像活的一樣。
畫麵一角,端正的字體寫著“鳳儀天下”四字。蓋在上麵的落款是一枚朱印,篆書優雅,古意盎然。紅豔之下暗淡的字跡最後寫著日期:烽息初年,九月初三。
烽息初年?國朝之初?難怪看著舊禿禿的,原來竟是一卷三百年前的古畫。隻是,帝君巴巴的差人送這個來,什麼意思?
雲裳不懂,但有人懂。柳氏臉上的錯愕一閃而過,很快便換上了洋洋的喜色:“雲裳,可知道《鳳儀圖》的來曆嗎?”
雲裳木然搖頭。
“傻孩子。當年高祖開國時已是年屆不惑,正妻華氏早在離亂中過世。登基之後,帝君身邊得寵的姬妾不少,後宮諸妃不遺餘力相爭,個個都盼著能早日飛上枝頭母儀天下。卻沒想到,高祖帝親手作了這幅《鳳儀圖》掛在中宮……”
畫中鳳凰代表他死去的正妻,被追封為皇後的華氏。高祖帝英明,隻用一幅畫便滅絕掉了嬪妃們爭寵奪嫡的全部心思,從此後宮安定,他老人家虛懸後位,終其一生不曾再立。
三百年的光陰過去,圖畫背後的渺遠深情早已無從追溯。誰也說不來當年宮闈中發生了什麼,妃嬪間的爭鬥到底是如何雲波詭譎,唯獨一點可以肯定——打那以後,《鳳儀圖》就變成了一種象征,隻有帝君發妻和位主中宮的皇後才能夠擁有。
聽到這兒,一直默立在旁的四姨娘倏地眼波一閃:“呀,照這麼說,那咱們家雲裳豈不是要當……”
“咳。”沐相爺猛然咳了一聲,生生扼斷了四娘沒出口的話。
有些事,心裏可以想,但嘴上不能說。說了,便是罪過。
“一幅畫而已,不要多想。”
話雖如此,但眾人的詫然和喜悅皆已寫在了臉上。自打前年黎家倒了台,皇後被廢,中宮瑤華殿便形同虛設——今日的境況與當年高祖時代是多麼的相像!後宮人人都想飛上枝頭,而雲裳恰是在這個時機入選,先封了“淑媛”,帝君又賜下這《鳳儀圖》來……
這是一個太過淺白的暗示,淺白到連府上打雜的侍婢都能看透背後的深意。
——眼見得是十拿九穩的勝算,相府千金就要成為一國之後。
沐梓榮臉上並沒有半點得意之色。揮手示意下人將畫收好,他若有所思的回頭看了雲裳一眼,“帝君破例賞賜,還有今日的納妃之禮,都是對咱們沐家的特殊恩遇……聖恩難報。雲裳,你要好自為之。”
“侍奉君上,貞靜賢良,入宮之後要謹慎行事,守著自己的本分,知道嗎?”
“是。女兒記下了。”
“老爺盡管放寬心吧。”柳氏接過下人收好的《鳳儀圖》,親自遞在雲裳手上。“咱們四丫頭是最懂事的,性子又溫良,肯定出不了錯。”
須臾,門外有人來報,吉時將到。丫鬟婆子們忙不迭護著雲裳出去。幾位夫人照例輪番上前垂淚做依依不舍狀應景,雲裳也按規矩勸慰了幾句虛話,嘈嘈雜雜又耽擱了半盞茶的工夫,這才出得門去。
敏珠緊隨身後,趕了兩步,將百鳥朝鳳的披風裹在她肩上。
“雨地裏風大,小姐仔細著涼。”
花冠上的珠簾低垂下來遮住了她的眼。轎箱四周被紅白相間的鮫紗層層圍起,什麼也看不見。目光所及之處,唯有裝著《鳳儀圖》的那個錦盒。擱在她膝上,竟有些沉甸甸的。
耳邊絲竹不斷。還有雨點,砸在地上,啪啪的響。仿佛在很遠的地方,有支笛子正婉轉地吹著。樂音撩撥開雨幕,搖搖蕩蕩,悠悠揚揚,倒也十分清雅。
又是一聲悶雷滾過。
雨下的更大了。
“起——”多麼熟悉的嗓音。是沐風行。雲裳知道,他就在自己車轎前不遠處的馬上,護著她的鑾駕。這是帝都的風俗:姊妹出閣,做兄弟的要為她開路,從娘家一直送到夫家,親手交到夫婿手上。縱使天子嫁娶,亦是不例其外。
雲裳隻是擔心,他冒雨策馬,有沒有披好油衣?這樣乍暖還寒的天氣,他會不會受涼?轉眸又想,管他呢——他都狠著心將自己推入宮門了,她還擔心他受不受涼?
車輪,馬蹄,開道的鑼鼓,還有冒雨圍在路邊看熱鬧的百姓嬉笑的嘈雜。各種聲音混雜在瓢潑大雨裏,氤氳成一團濛濛的霧氣。
似一場沉溺在水中,荒蕪的夢。
可是倏地,聲音停了。
瞬間靜寂無聲,仿佛連時間都被凍住。
鮫紗上的霧氣凝成一顆顆水滴,順勢滑落,吧嗒一聲碎在了地上。
隊伍行進的步伐明顯慢了下來。頓了一下之後,路邊不知是誰,扯著嗓子喊了一句:“呀!彩虹!”
雲裳聽著納罕,忍不住伸手撥開了紅紗的一角。不到兩指寬的縫隙裏也看不到什麼,隻見霽雨初收,太陽從雲彩後麵探出臉來,將滿地的雨水都照得亮汪汪的。
積水順著山路往下流。“好兆頭啊。”人群裏有人這樣議論著,“真是好兆頭!你們瞧那道彩虹,多漂亮!我長了三十歲,還是第一次看見這麼美的彩虹……”
雲裳又往紗縫處湊了又湊,努力了半天,卻還是無緣看見那道漂亮的彩虹。不由覺得有些無趣,悻悻鬆了手要將紗幔放下。
驀地,一匹披著銀甲的白馬闖入了她的視線。
坐在馬上的人,正是來送嫁的風行。
他策馬在雲裳轎旁走了一陣,終於瞅個空子,彎下腰壓低了聲音對她道:“入宮之後,自己要多加小心。”
雲裳冷哼一聲,雖明知他看不見,卻還是賭氣般別過頭去。“我是去做娘娘,又不是去坐牢。有什麼小心不小心的?”沒好氣的頂撞。你既決意送我入宮,何必又假惺惺來關切?難道嫌我心裏還不夠亂嗎?
“皇宮不是那麼單純的地方……我怕你吃虧。”略一思量,沐風行還是把後麵那句話也給說了出來,“雲裳,大哥不想看你被人欺負,更不想看你受傷。”
“那……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不管不顧的衝口而出,頓時覺得豁然開朗,好像一腳踢開了壓在心上的大石。雲裳深吸口氣,灼灼的目光投向那道隔開兩人的紗簾。“現在阻止我嫁進宮還來得及!”
隔著層疊的紅紗,她看不清沐風行臉上到底寫著怎樣的表情,可話中飽滿的期待卻早就出賣了她的心。其實她也知道,他根本不可能會阻止她嫁進宮去,畢竟當初做出這個決定的不是別人,就是他。可那又怎樣?她就是想要他一句話。隻一句話而已。隻要他說他不願意讓她入宮,隻要他說一句“我也舍不得你”……
萬般期待,終是落空。
他沒有說。隻是壓低了聲音地勸:“別說傻話,也別孩子氣……宮中險惡,你要照顧好自己。就算真的不懂該怎麼應對,也不用害怕……真要有什麼事,哥不會坐視不管——敏珠會幫你。”
到底還是得避嫌。環顧四周,沐風行催馬向前。“雲裳,千萬小心!”
雲裳撅著嘴。聽見他說出這些話,失落頓時就把她心裏給塞滿了。你就那麼巴不得趕緊推我出門去嗎?你就那麼盼著沐家出個娘娘來光耀門楣嗎——口口聲聲說什麼會護著我,結果……
都是假的!
悒悒不樂了一陣,忽然又有些高興。雖然對話隻有匆匆的幾句,他說的也都不是她想聽的,但她聽得出,他心裏到底還是掛念著她。還有,等等,剛才說……敏珠?雲裳猛然醒悟過來,撩開輕紗想問清楚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卻隻聽外頭“嘶律律”一聲,沐風行緊了緊韁繩,白馬應聲向前,清脆的蹄聲“嗒嗒”響著,漸漸跑得遠了。
“小姐。”又過了好一會兒,雲裳才在敏珠的輕喚聲中回過神來,“前頭不遠,就是宮門了。”
到了。
雲裳默默深吸了口氣。原本漫搭在膝頭錦盒上的十指,隨著敏珠的話音,不由自主的漸漸收攏。
終於,握成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