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鳳求凰(2 / 3)

命運之輪才剛開始轉動,她還沒邁出第一步。誰也不知道前方是否艱險未來有多困難。但恰是這些不知道和不確定,給了她一絲走下去的勇氣。

“記住,每一次出手都要幹淨利落。”

長舒口氣,把不悅的情緒慢慢推離。她對著鏡子裏的自己點了點頭。“從今天起,沐家四百多口人的性命可就係在你身上了。”

“成敗在此一舉。絕不能給任何人留下餘地。”

鏡中妝容嫵媚的女子揚起如刀鋒般冷冽的笑意,“是的。你的一舉一動都將影響他們的未來。雲裳……沐雲裳,千萬別忘記你的誓言——你要讓這個家族因你而榮寵至極!”

話音落處,一道閃電劈了下來,端端落在鏡子裏。光華無聲迸裂,刺眼的白光將整個房間耀得如雪洞一樣。

鏡台前的身影卻是動也未動。

白光很快散去,屋裏又恢複了靜寂。唯有窗外的暴雨還在持續,綿密雨絲織成一張濛濛的大網,籠著樹木山石房屋人影,漫無邊際,仿佛連天地都罩了進去。

身後傳來蕪雜的腳步聲。鏡中折射出敏珠去而複返的身影,她手裏捧著條百鳥朝鳳的披風,各房最有頭臉的仆婦依次跟隨在她身後。

雲裳沒有回頭。隻伸手抿了一下發梢,淡定合上鏡子,“吉時到了?”

“還沒有。是大公子吩咐奴婢來請小姐過去,說老爺和幾位夫人都在花廳等著行禮。”

“那走吧。”

兩個小丫頭聞聲上前扶住了她的手,又有幾個利落的婆子趕著托起禮服曳地的袍角來。雖說雨地裏泥濘,可這些人腳下連一絲水汽都沒。仆婦丫鬟們井然有序的簇擁著她出去。行至門口,雲裳抬頭看了一眼院子裏的那棵海棠——

澀澀的苦笑浮出嘴角。

下過這麼大的雨,今年的海棠一定會比去年開得更好。

隻可惜,她看不到了。

依山望去,四目所及盡是遠近次第的屋宇。

沐氏是西臨望族。沐梓榮出身名門,少年得誌,一生仕途順意,出了名的會享樂。絳龍城盤踞山中,王宮宅邸大多依山而建,沐府自然也不例外。沐家大宅占地極廣,花木扶疏中,有九曲回廊蜿蜒盤旋,一直伸到花徑深處,枝杈般盤桓著連接起各處樓台軒榭。若是逢著雨天,各人隻管沿著回廊走去,即使不打傘也必能行遍全園而不濕足跡。

雲裳抬頭看了一眼。老天爺還是陰著臉,烏沉沉的雲團壓在半山,遮住了半邊天,遠遠看去像是什麼人打翻在畫紙上的一團墨跡。

雨一直不停。

前幾日剛掛上去的飾物此刻看來狼狽不堪,豔色的綢布上浸滿了雨水,沉甸甸地再也飄不起來,五彩絲帶低垂在簷下滴著水珠。倒是那些透明的白紗,在被雨水打過之後,看起來反倒有幾分楚楚可憐的意味。

雖是白日,花廳裏的燈卻比夜晚還要明亮。黃色的光暈將屋中眾人的身影投在半透明的窗戶紙上,倥傯飄浮,像她最喜歡看的影子戲。

遠處青山隱隱,怪石嶙峋,還有薄薄的雲霧。像盛大而華美的布景……旁邊穿梭往複的仆役們,多像戲台上的龍套。

此時此刻,相府花廳就是名角齊備的巨大舞台。生旦淨末皆已扮過。

正輪到她上場。

“雲裳。”

迎麵出來的人,是西臨丞相的長子,她大哥,沐風行。清雋淡漠的臉,波瀾不驚的眼。闔府上下這麼多人,唯有他,從來不在她麵前堆起虛偽的笑容。

他走近,如平日一般親昵的喚她名字,“快進去吧,爹娘都在等著。”

那樣風淡雲輕的口氣,好像隻是叫她去吃宵夜一樣——不,她長這麼大,從沒跟爹爹和大娘吃過宵夜。隻那麼一回,偷偷扮成小廝跟著他去外頭辦事,二更天時才趕回城。恰是霜降的節氣,馬蹄過處,滿地盡是白霜。一路趕著進了城門,她又累又餓,下馬休息。深秋瑟瑟的寒風裏,城門口夜市的小攤子上,他給她買過一碗雪片甜湯。

見她凍得發抖,他放下碗,順手就把冰涼的柔荑握進掌心——雲裳永遠忘不了那一晚。寬大的手掌,溫暖而有力量。大概是因為剛端過熱湯的緣故,掌心裏微微發燙。

十二歲那年最冷的那個夜裏,是他給了她一個掌心的溫暖。

他向她保證過:放心,哥會照顧你一輩子的。

此時想到這些,心口像被什麼東西鯁住了一樣。已經彎起的嘴角慢慢又落了回去,一早積蓄好的笑容全都僵在了臉上,悶悶的,訕訕的。

心事無處安放。

多麼美好的過往。那麼多親昵和依戀,仿佛,仿佛就在昨日嗬……

她卻已經要嫁了。

現實沒給她留太多惆悵離別的機會。下一刻,三娘四娘五娘,還有她們的兒女親隨,一疊聲兒全迎了出來。每個人臉上的喜悅都像是畫上去的,好聽的場麵話從他們的嘴裏湧出來,像一群烏鴉在她耳邊聒噪著。雲裳被眾人眾星捧月般簇擁到正廳裏去,不過轉眼間,笑容就又回到了她臉上。

風行的身影漸漸匿在了嘈雜的人群背後。沐梓榮咳了一聲,眾人歸位。雲裳被敏珠和一個老媽子左右攙著,端端正正跪在廳中早就預備好的氈毯上。

“女兒給爹娘見禮了。”

躬下身,恭恭敬敬磕頭。一而再,再而三。四周幾十上百口人全都瞪大眼看著呢,一絲水分都沒有,結結實實的三個響頭。

一下又一下。額間的珍珠花鈿磕在光滑的地磚上,硌得她生疼。

沐相爺穿著朝服坐在上首,含笑受禮。他身旁的柳氏則是一品夫人的霞帔裝。伉儷二人相視一笑,和藹的望著眼前的“乖女兒”,心安理得受下這三叩首——沒有人知道,跪在地上的雲裳,低頭的瞬間幾乎要將銀牙咬碎——她的親娘在哪兒呢?那個本該受她大禮,垂淚送她上轎的溫婉女子,在哪兒?在哪兒?!

她的生母,相府的二夫人,她已經死了六年。六年來……沒人問,沒人提。所有人都刻意回避著她留下的痕跡。這些人早就把她給忘了!不入祖墳,不受供養,就那麼孤零零的躺在城外的破廟裏!現在,獨生女兒要出閣了,要入宮當娘娘,卻連她一塊牌位都見不上!

恨嗎?恨嗎?……能不恨嗎?

眼淚漫出眼眶,劈劈啪啪地砸在青磚地上。

滴滴熱淚滾下衣襟,落在旁人眼裏,卻立時走了味道。人人都道雲裳感傷——也好,按著帝都的規矩,新娘子出門照例是要哭一哭的。不哭反要被人笑話。三叩禮畢,丫鬟婆子們俱都沒有上前,滿屋子人麵色各異的瞧著她哭,好像忘了該叫她起來。

到底還是丞相和夫人親手把她攙起。

“好孩子。”見她哭得傷心,沐梓榮略微有些動容,“乖女兒。爹也舍不得你。”

“爹娘都舍不得……可不舍得也不成啊。女孩子家大了,總歸是要出閣的。”柳氏裝模作樣的擦了擦眼角,牽住雲裳的手,慈母般溫煦一笑,“想當初你兩個姐姐出閣的時候我也舍不得,可又能怎樣呢?再愛再寵,當娘的也不能留女兒一輩子,總要為你們的將來打算!”

說著,伸手拭去雲裳腮上的淚。眼睛望著雲裳,餘光卻在周圍的妾室和庶子庶女身上巡視,“嫁入帝王家,那可是別人做夢都不敢想的好事。咱們雲裳是個有福的孩子。哎,快別哭了,小心叫你幾個姨娘笑話。”

雲裳默默收了淚,不再多說一個字,按順序去給其他長輩行禮。沐梓榮拈著胡子在身後笑,“四丫頭,今兒,怕也是爹爹和姨娘們最後一次受你的頭了。”

淑媛乃是九嬪之首,位視九卿,爵比縣公。雖說不能壓過當朝相爺,但到底是天子妻妾,身份不同,入宮之後就再也沒有給外命婦們行禮的道理。

“是呀是呀。”三姨娘滿臉堆笑的攙起才剛跪到一半的雲裳,眼睛裏恨不能流出蜜來。“往後見了,得我們大夥兒給娘娘磕頭呢——”

誇張的腔調引得滿屋子人哈哈大笑。

雲裳低下頭,微微咬住了嘴唇。是的,隻此一次,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他日重逢,沐雲裳必將你們一一踩於腳下!你們當年加諸於我娘身上的種種……我會替她,悉數報償!

娘……

眼前恍然又浮現起了那個女子的身影。好多年前,好多好多年前……風姿溫婉的婦人牽著她心愛的小女兒的手,站在碎香園的棵白海棠樹下。

“娘,為什麼海棠都是白的呢?”

“噯?裳兒覺得白海棠不好看嗎?”

“好看,可是年年看,總是一樣的花,人家看膩了嘛……娘,你說這花兒要是紅色的該多好看呢?”

“傻孩子,海棠本就是紅色。九國之中,隻有咱們西臨的纏絲海棠開白花。其實也不消走太遠,你往東南去,紫國地麵上的海棠花就是粉豔豔的呢。”

母親是紫國人。提起故鄉,眼裏不由得流露出幾許深濃的惆悵。年幼的女兒卻留意不到這些,隻一味撒嬌般的纏著,偎在母親懷裏,不依不饒的打破沙鍋問到底。“那,有大紅的嗎?像血一樣,特別特別紅的那種……”

“紅海棠?”姚氏伸手折下一枝花,插到婢女手中的青瓷瓶裏,眼角溢出寵溺的笑意,“娘可是聽都沒聽說過。不過,天下這麼大,也許……是有的吧。”

海棠。紅海棠。

年幼的她並未多想,隻單純覺得那樣的顏色定是妖嬈豐豔,美麗絕倫。試想,如火如荼的紅花,一路開去,燦若明霞,比之眼前雪一般單調的花枝,必是別有一番妖冶風情……

如今想來,難道說,一語成讖的命運,就是在那樣不經意的玩笑中種下的嗎?

翩若蝶翼的睫毛輕輕一扇,眼前瞬間換了場景。還是那座院子,還是那棵海棠,也還是那個絕色的女子——可是她臉上卻已失了血色,沒了神采。傾城的麵容上慘白一片,兩頰微微透明,額上青筋暴起,五官扭曲成團,看起來猙獰可怖。她用力地向前伸著手,死死抓住一個女人的華麗裙角,跪著爬著,拖著她的腿聲嘶力竭的大喊,哀求她放自己一條生路。

沒人理她……

沒人肯可憐她。

華衣貴婦冷聲一哼,幾個黑衣的仆人就從後麵衝了上來,七手八腳將她拖走,重重推搡在那海棠樹下。

女子頹然的倒在那棵樹下,像隻被人丟棄的紙娃娃,輕輕一碰就散了架。

雲裳從來都不知道原來一個人可以有那麼多的血。洶湧的,蜿蜒的,從身體的某個角落裏流淌出來,殷紅的暗紅的黑紅的,由小溪慢慢彙聚成大河,洇滿了裙擺,打濕了地麵,像是總也流不完似的。

終於,將一切都淹沒。

那麼多的血。染紅了樹下的落花,將泥土染成黑褐的顏色,不甘的手指拚盡最後力氣掙紮,樹幹上被抓出一道道的血痕。灼灼的日光灑遍庭院,飛舞的蜂蝶與她一起見證了那觸目驚心的一客:一樹海棠,白花盡成血色。

紅得,讓人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