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天氣,夜霧空濛。
峽穀裏的遇龍江水咆哮著穿越亂石險灘,宛若脫韁野馬般奔騰向前。驚濤裂岸激起巨大的聲響宛如鏗鏘的鼓點,卷著洶湧的水汽沿著風勢一路往山腰上攀。卻在上升途中陡然迷失了力度和方向——及至到了半山,那水流和霧氣忽然沒了力道,細膩潺潺如歎息一般,糾結纏綿。
翻過一個慢坡,半山處便是另一幅風景了。
銀白色的月光溫柔的落在樹梢上。絲絲縷縷的夜風拂過山崗,吹亂滿樹繁豔。雪白的花枝迎風伸展著,像鄰家少女純淨的麵龐。
背風處紮著連綿的兵寨。幾隊哨兵圍著帥帳巡回,警惕地環視四周。
主帳的門簾被掀開的瞬間,衛兵手中有凜冽的寒光閃過。身披鎧甲的男子沒有抬頭。他獨自步出營帳,兩條英挺的眉毛深深的蹙著。琥珀色的眸子藏在寂夜的暗影裏,猜不透正在思索著什麼——想必是有心事,又或是動了殺機,十指一直緊緊扣在腰間的劍鞘上,始終不肯撒開。
身後大帳裏,一眾幕僚們還在繼續爭執著剛才的話題,情緒激昂地拍著桌子,爭得麵紅耳赤。
沒人留意到他被沉重心事壓得恍惚。
清涼的夜風讓人覺得舒暢。深吸口氣,揮手示意身後的軍士們不必跟隨,轉身獨自沿著慢坡往轅門外走去。
風中裹挾著清新的草香,月光將孤獨的背影拉得很長。山間亂石路不平,一個人漫無目的的走下去,隻覺深一腳淺一腳的荒涼。
忽然,渺渺的笛聲從前麵傳來。
他驀然抬起頭來。
前麵不遠的地方,幾棵白海棠正在暗夜中怒放。微風掠過枝頭,雪一般的花瓣簌簌飄下,落滿了樹下緋衣女子的肩。
他頓住腳,原地站了一會兒,聽她把那支曲子吹完。悠揚的笛聲裏,迎麵飛來的花瓣打在臉上,柔弱,卻有一絲不能忽視的力量。他不說話,也不再往前走半步,隻是靜靜地看著她,散漫溫柔的眼神,像是在欣賞一棵開滿了花的樹。
“陪我走走吧。”一曲終了,夜風中飄起的聲線裏帶著絲絲縷縷的淒迷。四目相撞處,眸光裏漾開一點笑意,“一個人無聊出來走走,不想卻迷了路,三轉兩轉,就轉到你這裏來了……”
理由很牽強,眼角眉梢滿是掩飾不去的欲蓋彌彰。他卻並不戳破。深吸口氣,他踟躕著要不要勸她回去。——畢竟,走到今日這一步,彼此都早心如明鏡:命運之弓已然拉滿,每個人的身家未來全都係在那根緊繃的弦上。這一刻,就算明知前方是龍潭虎穴是萬劫不複,也已經沒有辦法卻步回頭。
身後是萬丈懸崖,早就沒了退路。
“他知道你來這兒嗎?”失口問出來了,又嫌自己多餘。他近前幾步,花影搖曳中,月光鋪了一地。山風鼓蕩著衣袖,吹散了她鬢邊幾縷烏發,本能的抬手想要為她挽起——
那手勢卻僵硬的滯在了半空裏。
五指張開,停頓,又握緊。
終於垂了下去。
雖然已卸去了貴妃的服色,周身飾物也悉數褪去,但她此刻也非是荊釵素顏的少女。廣袖流雲的緋色宮裝,金燦燦的鳳釵依舊斜插在髻上。十足赤金嵌著珊瑚瑪瑙,在月光下閃動著熠熠的光芒,似一朵無聲冷笑,嘲弄著他剛剛頹然落下的那個手勢。
望著血珊瑚鑲成的鳳眼,他啞然失笑。是的,就算到了此刻,丟了身份褪去服色,很多東西也還是掙不脫的——譬如他身上冰冷嗜血的盔甲,譬如盤旋在她發間的鳳凰。鳳凰展翅,翩然欲飛。那驕傲的鳥兒昂著頭,仿佛並不知道自己永遠逃脫不了身後金絲織就的禁錮牢籠。
默然怔了半晌,沉沉歎一口氣:“如果你是想問……”
“我不想知道!”毫不猶豫的否定。她把笛子收起來,嘴角逸出一抹決然,“我對你們的結局不感興趣!誰成誰敗誰死誰活……那是你們的命運,與我何幹?”
沒錯,她是命運的推手。落到如今這樣的場麵,命運的鋪排裏,少不得有她在推波助瀾。可那又能怎樣呢?左不過也是一枚棋子,牢牢掐在他人手上,改變不了自己行進的軌跡。
又或者,是有人拒絕了她的改變。
月光倒映在明亮的眸子裏,依稀如幽藍的湖麵上泛起薄薄的水霧。她緊咬著唇,鏗鏘有力地說出這些話來,不知是山風太冷,還是情緒太緊繃,孱弱的雙肩一直在瑟瑟抖動。那道泫然欲泣的目光讓他幾乎有些克製不住自己。左手不由自主便搭上了她的肩,他遲疑著,要不要伸出另一隻手去,拭去她粉腮上滑落的那滴眼淚?
瞬間遲疑,她卻已是萬念俱灰。聲線漸漸落下去,化作一縷綿長而黯然的歎息:“我來,不過是想見見你。”
隻是想,再見見你,看一眼你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