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圍
1.太陽挪過天頂，款款移向被叢林勾畫成鋸齒狀的西山脊時，那條渾身漆黑的大狗一瘸一跛，走上一座草崗子，鑽進齊胸深的野草，坐下了。
這是四月，一個溫暖晴和的午後。
正值春深似海，深紅淺紫的杜鵑花，如火如荼，給山野製造出一派無聲的喧嘩；大朵大朵的金櫻子花潔白似雪，點綴在彎繞成環狀的枝條上隨風搖曳，引誘著蜂蝶；而灌木和蒿茅之下，淡紅的野蓼、雲英，紫地丁和藍蝴蝶有如悄聲絮語，不起眼地充實著陽光勉強透入的每一寸空間。
精疲力竭的黑狗艱難地喘息著，雙眼盯住身邊一簇早開的刺薔薇，看兩隻毛茸茸的小蜂怎樣不畏麻煩地繞過葉柄尖刺，鑽入花心去采食花蜜。花瓣彈了一下，小蜂之一嗡地飛起。
疲憊不堪的狗眼便茫然追隨小蜂轉向空中。
天藍，雲白。一羽金雕在高空盤旋，似乎永遠不會疲勞。
它卻累得快不行了。
拚盡全力奔走了大半天沒吃沒喝，無論是驚恐傷心，還是勞累和劇烈運動中一路攀升的體溫，都足以令它一蹶不振。它大張著嘴，吐出長長的舌頭，一邊喘息著散熱，一邊警惕地關注周遭動靜。
除了蟲鳴和不知隱匿何方的泉流，以及自己怦怦的心跳，它沒聽到別的。大黑狗就安心地扭過頭，去舔後腿上的傷口。
追殺它的人好像並未趕來。
人不可能憑兩條腿追上一條狂奔的大
狗，但他們善於借助車輪、槍彈，以及其他形形色色的怪東西。幾個小時前，黑狗尚未奔出村街時，就曾遭遇兩輛摩托的追截。吼叫著的摩托車噴吐出刺鼻的濃煙從兩端衝來；憑著獵犬的敏捷，它左衝右突，才僥幸從一名騎手背後一躍而過……
緊隨其後的那條大腹便便的胖狗卻沒能逃脫另一輛車的前輪。胖狗被碾個正著。黑狗不敢回頭，隻聽清了那幾乎與短促慘叫同時響起的一聲“噗”。它就知道，那條狗像一隻盛血的皮口袋，在車輪下爆開了。
飛濺的血點子追過了它，急雨般擊打在迎麵而來的一堵白粉牆上。
“快追上——別放跑了那一隻！”叫喊聲伴著摩托車的嗡鳴緊追而來。
大黑狗肝膽俱裂。它繞過白粉牆角。
前麵又是人——一個經常來家裏串門兒的熟人，大黑狗心頭略一鬆弛。那人卻衝它揚起一柄鐵火叉。
突如其來的擊打令它不及躲閃，後腿挨了重重的一記。
黑狗“嗷”的一聲痛叫，接連飛越兩道籬笆，穿過菜園逃向村外。
“嘭！”火銃響了——沒……沒感覺疼痛，這一槍不像是對它打的。
“嗚嗷嗷！嗚嗷嗷！”街尾傳來半大狗娃被擊中倒地的嚎叫。緊接著一聲轟響，那一串淒涼的哀聲給斬斷了。
2.黑狗跑上山道。
更狂亂的吠叫從另一方向響起。聽聲音，像是好幾條大狗一齊給捕獸網罩住，大狗們試圖突圍；
有人衝它們掄開了大棒子。
“轟——”打圍獵的抬銃震得山搖地動。
村裏人把老祖宗對付狼群的手段全用上啦。
黑狗不要命地朝一道斷崖下跳去……
3.一切發生得那樣突兀，那樣不可思議，向來寵愛犬類的人們，首次在同一時間內對所有的狗露出了猙獰麵目！
4.……摔下斷崖的黑狗翻身爬起，跳過溪流，鑽進一片油茶林，還是不敢怠慢，仍然竭盡全力朝陡坡上奔竄。
它完全給嚇蒙了！
真的，直到此刻，當它安全地逃過追殺，藏入荒無人跡的山野，它仍處於懵懂惶惑之中——人們如此齊心地追捕和殺害家犬，它們幹錯什麼了？
它幹錯什麼了？
它實在想不起自己犯了什麼過失！
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