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縈縈”就“縈縈”吧,反正聽起來跟“楹楹”差不了多少,就當是在叫自己了。宋拂楹低頭咬指甲,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不忘苦中作樂地寬慰自己。
見當事人一副“你們說什麼我都聽不懂我隻是一顆小白菜”的模樣,步雲聽實在不好強行把人挖過去,遂向蒲與荷拱手道:“那便依王妃所言,晚輩這便去回稟長老,先行告退。”
如此這般有驚無險,才算躲過一番拷巡。
就在郎中對著她仔細望聞問切一番,顫巍巍擱病案上寫下“落水受驚,氣虛失魂,神誌有虧”幾個大字的時候,另一位落水的主角終於也綏綏睜開了眼睛。
昏迷整整五日過後,晏行橋總算醒了過來。
這邊宋拂楹正盤算著該如何迎接來自便宜姐姐的疾風暴雨,還沒想出個所以然。
不料晏行橋聽罷前因後果,竟不顧郎中勸阻把錦被一掀,謝絕旁人的攙扶,就那麼身也搖搖,行也杳杳,搶在她之前,步步蹣跚地衝到繩墨堂去。
去替她討饒。
“縈今失魂,已受天譴。還請長老慈鑒,不必再罰。若日後再犯,自該數罪並論,絮果獨吞。蓋如今尚有藥可救,念及昔年情誼,但願既往不咎,使之改過自新。若得長老開恩,橋今拜謝,不勝感激!”
少女一襲素衣跪於石階前,比素衣更白的是她的臉色。月光下潑,剜出一雙英銳的鳳眼。鳳眼微睨,襯得薄唇刀片也似。一字一句,將肺腑之言剖陳得滾燙。
字字真情,句句實意,到底將一把清冽的嗓音也捂到軟和。
這場麵宋拂楹未能親眼得見。哪怕隻借著蒲與荷甚為寡淡的敘述,猶是感到一陣陣的心顫。
麵無表情捧起鏡子,宋拂楹痛定思痛,伸出小指有一下沒一下點著鏡中人下三白的瞳仁:“你那姐姐看著也不像是罪大惡極的樣子。你呀你,有什麼事不能心平氣和坐下聊兩句,偏要把人推湖裏做什麼?”
山中多水汽,鏡麵不知何時結了層霧。她無聊地撤回手指,一滴水珠從指尖停過的地方徐徐滾落。再看去,倒像是鏡中人望著她,安靜地淌下淚來。
“罷了罷了。”她幹脆拽起袖子,胡亂往鏡子上抹一通,“無論過去種種是如何百轉千回、恨海情天,現在你也沒辦法講給我聽啦。至於生活嘛,就隻是繼續而已。”
借著養傷的幌子心安理得在床上癱過五六日。在這個難得的晴日,宋拂楹終於踏出竹門擁抱新鮮空氣。
趁著天還蒙蒙亮摸到山頭去,薅回來整整一籮筐的枇杷果,半筐放在晏行橋窗下,半筐留給自己。
確認腿傷無礙,行動自如。送走蒲與荷,宋拂楹沒空傷春悲秋,草草換上一身輕便的行頭,活動活動筋骨,便打算下山去。
毫無疑問,現在有許多麻煩事等著她去解決。
首先是弄清楚她翹辮子的這七年裏究竟發生了什麼。
她宋拂楹雖然死得早,一生到底算得上光明磊落、問心無愧。今兒個偏有沒良心的想把屎盆子扣在她本人頭上,害得她有冤無處訴、有家不能回,她便隻好含淚反手扣回去。
雖說冤有頭債有主,但是冤大頭是萬萬當不得的!
反正沉冤昭雪這種事,她熟得很。
其次是抓緊時間修煉仙門功法。
仔細檢視這具身體過後,她不得不接受一個令人發指的事實:在大月山修習的這兩年裏,除勉強結了個金丹外,晏行縈於道門諸法上可謂一事無成。
這怎麼行?須知打鐵還需自身硬。就算沒辦法複現她當年傲視群雄的風采,至少也要積攢足夠的武力威懾,讓那群天天來她門前頭叫嚷的小屁孩兒們一邊涼快去。
最後但也最重要的是,她得現在、立刻、馬上下山,去給自己買一打的漂亮衣服!
要問宋拂楹平生愛好無非三樣:美人、美食、美衣裳。
想當年行走江湖之時,若問她哪派功法最為高明,哪位新秀最為出彩,她大抵還須斟酌片刻,才能說道一二。
但若問起哪州美人最多、哪裏美酒最醇,宋拂楹能不帶喘氣地侃侃而談:哪座樓裏藏有自茶馬古道顛簸而至的葡萄酒,斟酒把醉的是金發碧眼的胡姬,胡姬手持金玉羅扇,發間綴著垂地的五彩繩、珍珠釧。若有絲竹奏起,異域的美人當翹足折腰,擲箸為歌、擊節而舞……
如數家珍的模樣,怕是連京中紈絝看了都要自愧不如。
宋拂楹對此向來敞亮。人世短短數十載,托風月以詠誌,寄花鳥好娛情。若非五花馬千金裘,不為無益之事,何以遣有生之涯?
是以當她滿懷期待拉開晏行縈的衣櫥,隻看見一水兒的白灰黑後,頭次感受到什麼叫人生無望。
說來總該匪夷所思,從前的日子雖是緊巴了些,如今晏行縈好歹也是個千金小姐,做派卻像極避世的苦行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