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處偏僻不談。偌大一個院子,除了草紮的秋千便隻剩三三兩兩的野花探頭探腦。
竹舍內更是空曠。一桌一椅,桌上也不過筆硯紙墨。紙是黃麻紙,墨是桐煤墨。旁的人踏進來,難免要疑心誤入雪洞中。
是可忍孰不可忍。反正演武守擂都要穿紅戴綠的宋拂楹是再也忍不下去了。
一想到要把這些個醜衣服裹在身上,她恨不得連夜研習女紅刺繡,也不願再委屈自己半分。
晏行縈這能省則省的習慣也留了些好處在,至少宋拂楹沒費多大力氣便能把所有的東西全揀拾過一遍。
其餘倒是沒什麼新鮮的,隻甫一打開錢櫃,便被壘成小山的金銀晃瞎了眼。
看來晏家待這三小姐似是不薄。
揀幾錠銀子塞在荷包裏,宋拂楹抽回手。正欲鎖上櫃門,小指卻撞上了什麼硬邦邦的物什。
她一愣,索性將那玩意兒拽出來瞧個清楚——紫檀木掐著金粟紙,原是一幅卷軸。
抖開來看,入目先是層灰蒙蒙的青白,茫茫雪峰連野接天。山頭細瘦且高,搖搖欲墜的模樣,權以幾抹彤雲繞上幾匝虛虛挽住一一像是錦緞兒上綴著的絡子。
天地無聲間舉世飛白,是詩豪與風雪爭先的好景致。
再往下,萬頃鶴雪緣著廣袤草原盤旋,一女子被大地遙遙托起來。紅衣紅馬,近而又近。像是燎破穹野的一點火星,雖看不清麵容,隻須一眼,滿目青白都要被生生燒紅一角。
紙是貴紙,寸兩可抵萬金。畫是好畫,馬鬃根根分明,栩栩如生。
隻是不知為何,畫麵上布滿蛛網樣的裂痕。似是被人揉皺撕碎過,狠狠擲在腳下,又一點一點撿回來,仔細粘好。
宋拂楹觀摩半晌,總覺得畫上筆觸說不出的熟悉,一時又記不起到底在哪裏見過。找遍犄角疙瘩也不見署名,猶抱琵琶半遮麵,倒是吊人胃口。
懶得細想。她盯著那匹紅馬看了一會兒,隨手找麵牆把畫掛上去,隨即滿意地拍拍手——好不容易添筆亮色,這竹舍才不至於太冷清。
做完這一切,宋拂楹揣緊荷包,不忘掐個門禁訣,這才哼著不著調的小曲兒出門了。
第三章
剛過辰時,正是弟子們上課的時候,山道上寥無人煙。
考慮到自己明麵上還窩在竹舍養傷,宋拂楹思索片刻,決定抄小路。
身為池非霧座下唯一親傳弟子,憑著自家師尊同陳亦的交情,宋拂楹從前沒少借“切磋”、“進修”的名頭來大月山混吃混喝。
相比錦屏山百裏不見人蹤的荒涼,大月山挾潯陽而起,北眺長江,南望鄱陽。江南繁華之所,最是人間煙火迷離。
賣花姑娘簪朵梔子走街串巷、濛濛煙雨裏搗衣聲終年難歇、凍米糖燈芯糕……萬般趣致所在,真教人樂不思蜀。
如今再站在潯陽街頭,聽船夫的號子點醒一灣昏寂的長江水。故地重遊,換了旁人來,少不得感歎一句物是人非。
可宋拂楹是誰。隻見她效西子雙手捧心,懷著滿腔激動向東瞅瞅,綾羅瀲灩彩衣織霞;再往西看看,梳篦琳琅蔻丹爭芳。
她幾近熱淚盈眶。老天呀,終於可以擺脫那些醜衣服了!
半隻腳剛踏進裁縫鋪,便有夥計熱情迎上來:“姑娘趕早哩!瞧您麵生,頭次來咱家鋪子吧?”
瞥見宋拂楹腰間荷包鼓鼓囊囊,掌櫃暗道這怕是個貴客,忙笑開:“姑娘盡管瞧著,我們家的布料是這織月巷裏裏外外都出了名的好,繡娘更是個頂個的手巧。甭管想要什麼花樣,都包您滿意!”
粗略掃過一眾綢緞,宋拂楹摩挲著下巴:“這些成色也太老氣些。”
夥計掩唇“哎呦”一聲:“姑娘當真識貨。那些個花色亮的、紋樣豔的,好看是好看,卻也惹眼。”
宋拂楹奇道:“惹眼?怎麼個‘惹眼’法?”
“您怕是不知道。隻可憐這潯陽城裏頭的淑女小姐,成日被拘在閨閣裏頭,生怕行錯一步。”一個繡娘絞著瓔珞歎氣,“但凡一兩個打扮的鮮豔些,便要遭人嚼舌根:什麼招搖、敗家婆娘、狐狸精之類的,說得人家姑娘眼淚都快下來了,還不肯住嘴呢。這鬧上許久,哪裏還敢穿得惹眼?是以新進的布料大都素了些。”
“一件衣裳而已。姑娘們便是愛扮俏,又沒礙著旁人。”宋拂楹瞪圓眼,“倒是那些愛說閑話的,難道任他們調嘴弄舌,也沒個人管管?”
說著很是憤憤不平地將眉一揚,一幅擼起袖子就是幹的氣勢。
掌櫃的見狀眉眼一低,湊近了悄聲道:“誰敢去招惹他們呢?特別是這巷口幾個遊手好閑的,仗著有些家底送去念書。書沒念成氣倒親老子也算了,眼看著討不到媳婦,就去編排好人家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