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了。縈縈,你可算醒了。”
嗓音又軟又稠,探出柳枝柔條千縷,十足十的關心。
她張了張嘴,問道:“如今,是什麼時候?”
蒲與荷更愣了:“是、是承熙五年二月初八……你怎麼了?”
宋拂楹聽在耳朵裏,一口氣捋了半天硬是沒順上來,捂著胸口在蒲與荷熱切的注視下兩眼一翻。
這回是真厥過去了。
一覺醒來被告知自己已經死了七年也就算了,反正本來也活不長。怎麼還背上六條無辜人命一起死?
照理說死這麼多年屍骨早該涼透了,竟還莫名其妙還魂到一個臭名昭著的丫頭片子身上。
還魂也罷,一睜眼看見自己最好的朋友性情大變,從前的清冷少女一朝嫁為人婦,心智卻褪作白紙一張。這一波三折,誰能接受得了?天王老子來了他也得暈!
更要命的是這邊廂剛醒過來不足一盞茶的時間,就有一堆人呼呼啦啦地攆過來,恨不得把門檻踏爛。
為首的那個不是步雲聽還能是誰。
隻見少年從來和煦的麵容有一絲窘迫,並不直視她的眼睛。端正行過同門禮後,隻將目光貼在她瞼下一寸處;“聽聞晏師妹醒了,陸長老有話要問,此刻正在繩墨堂等候。”
宋拂楹嘴角一抽。
這白麵兒捏的小郎君她雖不認得,卻認得他口中的“陸長老”
——陸望焉,桃腮粉麵,鋼筋鐵骨。體修中的翹楚,精於掌法,尤善敏攻。曾以剛及五尺的身量,赤手空拳,把七八個彪形大漢揍得滿地找牙。因其容貌姣好,又號“胭脂虎”。
從前會武時,宋拂楹很是期待同她交手。倒不是因著陸望焉是少有的能在她劍下過滿七八招的對手,純粹是衝著那張臉;
汗水被長睫攔腰斬斷,其下又大又圓的眼睛點兩抹嬌憨,一粒櫻唇卻正是飽滿欲滴。矜傲地揚起下頜,顧盼神飛間掩不住明媚淩人的昂揚……
光是看一眼都能多吃三碗大米飯。
可眼下這種境地,莫說是見上一麵,隻怕躲得躲不及呢!
原因無他,且看這“繩墨堂”是什麼地方?繩墨,正曲直之具。顧名思義,那就是這留青門立規矩、正方圓的戒堂。
她身死那年夏天,陳亦力排眾議,擢原大月山弟子陸望焉為留青門體修長老,授武道、定繩墨、掌戒律。
石榴花開得正好,陸望焉才是一十八歲,少年成名,前途無量。
當時宋拂楹還提一壺酒,專程趕赴大月山為好友道賀。
繡雲滌青空,連峰接遠巒。子夜時鼓樓的鍾聲蕩開濃濃夜色,陸望焉奪下她手中酒杯,眯眼像極被揉皺的舊書冊:“少作些死吧!等養好病再喝也不遲,哪裏就饞死你了呢?”
剛咂摸出點兒酒香的宋拂楹很是不服:“有道是‘人生得意須盡歡’,這往後諸事又有誰說的準?”
說著把腦袋晃作撥浪鼓:“我隻知道呢,你現在已是一門長老了!為人師表,往後少不得以身作則。隻歎這世上從此多了位道心通達的大能,卻少閑人與我翻牆偷酒,結床對飲。悲哉?痛哉!”
陸望焉誇張地呲牙,手上一個爆栗敲在她腦門,落點卻輕飄飄:“慣會胡說八道!不就是喝酒嗎?明年春天你來,我定陪你喝個痛快,不醉不歸!”
日月如磨蟻,這廝酒量有沒有精進她不得而知。但從眼前一幹人幸災樂禍的表情來看,陸望焉這些年坐鎮繩墨堂,很是威名遠播。
至於這晏家三小姐,戕害同門已是重罪,何況這同門還是自家親姐姐。
就憑陸望焉眼裏容不得一點沙的性子,真踏進堂裏去,礙於長老身份不好直接給她來上一拳,少說也要用眼風把她捅個對穿。
她心下思量,並不做聲。
眼見著步雲聽一雙秀眉逐漸攢動,退到一旁的蒲與荷都忍不住要上前來求情辯解,宋拂楹終於開了金口。
少女微微揚起張臉,目光澄澈而懇切:
“你是誰?”
步雲聽的表情有一瞬間的空白。
這一問把在場所有人都問蒙了。看熱鬧的、找樂子的、例行公事的、義憤填膺的,此時統統瞪大雙眼。
屋內屋外,一時之間落針可聞。
好半天,步雲聽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師妹,可還記得這是何處?”
“這裏是大月山呀,與荷姐姐剛才告訴我的。”宋拂楹無辜地歪歪頭,誓要將裝瘋賣傻的戲碼演到底,“不過你是誰,姐姐還沒告訴我呢。所以我不認識你。”
“步公子。”見步雲聽正為難,蒲與荷忙趁機向前幾步,“縈縈她方醒,左腿負傷,氣血尚虧,不宜受罰。如今這副模樣,也不知記憶是否有損,不若先請郎中來診斷一番,才好定論。”
這話明顯是為她開脫,但“縈縈”二字出來的時候還是免不了驚得人一激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