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此處,少年一振衣袖,微微抬起下頷,揚起一張雛燕的臉。
“殿下久居京都,不知自蜀川罹災以來,有富甲天下者慷慨解囊,有身強力壯者殫精竭力,有當政一方者霄旰猶勤。由是與天對弈,尚得勝天半子,非托神佛庇佑,蓋因萬民一心,方克天災。”
他挽唇一笑:“貧道才學疏淺,竊以為若要為國祈福,與其拜那諸天神佛,不如奉這萬民為尊。隻歎,貧道日日見這天下萬民,猶未及行禮膜拜,本已問心有愧。是以而今乍見殿下尊容,更是心有戚戚,竟不敢跪拜。”
“萬望皇儲殿下恕罪。”
第二章
此言一出,素來熱鬧的宮苑竟是一瞬靜默了下來。
那少年慷慨陳詞完畢,狀若慚愧地將頭壓得更低,身板卻繃得筆直。
一旁的聞潛已是心中大駭,冷汗涔涔,隻恨自己方才沒能衝上去縫住這小子的嘴。
他飛快籌措辯白,一麵還得留意聞茵神色,祈禱這名義上的表妹好歹惦記著皇家顏麵,千萬莫動真格才好。
片刻之後,聞茵輕輕一笑。
她一手支上窗欞,撐著臉頰:“多年不見,苔衣倒是愈發伶牙俐齒了。小小年紀便懂得這民貴君輕的道理,可見還真道人無愧當世‘道祖’大名,倒是將你教的極好。”
聞池眸光一閃,最終隻低眉拂了拂衣襟。
話裏話外給足了十二分倚重,她這才狀若無意地瞥向聞潛,麵上作出十成驚訝情態。
“小苔衣都這樣說了,表哥還跪著做什麼?快快請起!教人看去,倒是傷了一家人之間的情分。”
聞潛聽完這話才敢抬起頭來,麵露惶恐:“犬子妄言,多謝殿下體恤。”
聞茵沒再接這茬,悠然將話鋒剪斷:“恰逢今日千秋節,鳳君憫恤蒼生,未曾大擺宴席。小苔衣如此掛心百姓,不若同本宮一道,去問鳳君討杯酒喝,也算告慰亡靈。”
說著朝紅拂揮了揮手。
紅拂心領神會,匆匆離去。
待一眾人行至桐華宮,夜幕已烘著暖黃色的宮燈。
顧不得旁人在場,聞茵深吸口氣,提著裙擺急邁過宮門,刻意拖長了語調喚道:“父後——”
正在殿內挑揀花枝的男子聞聲回眸,笑吟吟遞過來一眼。
院子裏的木棉花開得正豔,新紅褪去衰綠,卻不敵容緹天生一副好顏色,竟引得滿園須葉俯首枝杈低眉。
他旋身時右頰摶開梨渦,掬了把穠豔月色。若是被那眸中銜著的風流燎上一燎,連天下最無情的英雄也要自甘焚身。
不怪乎聞默當年走馬入京,淑氣動芳年,疏夷橋頭驚鴻一瞥,拿慣了刀槍的手竟也提筆結出纏綿的愁腸:
“玉郎顰笑燈晝裏,疏夷橋下係歸舟。
瘦筆不堪辭春老,但許人間兩白頭。”
恃美行凶,引凰求鳳,大抵如此。
此時,那自風月裏走出的美人起身迎來,蓮步款款。
“正念叨著你呢,可算來啦。”容緹溫柔地攏住女兒被夜風吹涼的雙手,又越過她肩頭脈脈一望,唇角噙笑,“淮南王舟車勞頓,本宮招待不周,還望多擔待。”
從滿臉橫肉中摳出二兩笑意,聞潛躬身行禮:“公子言重了。原是小王不請自來,但請公子不要怪罪。”
“王爺素來心細。一家人聚在一起熱鬧,本宮歡喜還來不及。”
撇下寒暄的二人,聞茵望向旁立的一位美婦,脆生生笑開:“藺伯母也來了。”
藺歧回以一笑,落落大方地傾身下拜:“妾身見過皇儲殿下,見過淮南王殿下、世子殿下。”
藺歧,容家長兄容緬之妻。容氏三子,長兄容緬奉命出使西國呼摩,二姐容纈昨日出城禮佛,未及還府,便由她出麵,進宮來為幺弟賀壽。
正說著話,聞潛卻不住地環顧四周。
福至心靈間,聞茵意識到殿內少了個熟悉的身影:“母皇還未到嗎?”
容緹一頓,拂上瓶中花枝:“你母皇來過了。本是要留下用膳的,湊巧有使來報,說是蜀川災情統報方至。明日江巡撫便要抵京,此事關係重大,少不得你母皇過目。”
說到“江巡撫”三字,他的目光有意無意啄過聞茵麵容,輕一挑眉才接著道:“聖上以國事為重,便留下這花枝去處理政務了。”
聞茵摁住胸中翻湧的情緒,眼角餘光掠過聞潛的臉,不出意外捕捉到一瞬的失望之色。
她故作遺憾地歎口氣:“這不巧了嗎?兒臣來的路上看那木棉開得好,便想著折一枝問父後討個賞,不想竟被母皇捷足先登。”
說罷又是掩唇,眉眼彎彎:“母皇如此記掛父後,哪裏會急著要走呢?兒臣猜想定是父後記掛蒼生,甘願做解語花,不跌地將母皇攆出去的罷!”
容緹不由笑嗔:“愈發貧嘴!竟打趣到你母皇頭上去。”
揭過這茬,他將目光轉向一旁:“倒許久不曾見到苔衣這孩子了,近來可好?”
聞池微一頜首:“謝鳳君關懷,貧道一切安好。”
“哪裏就叫的這樣生分呢?”容緹神色未變,“期芽是你嫡親的姑姑,何必拘謹,便當這裏是自己家就好。”
當事人還未發話,聞潛搶聲:“姑丈說得極是!隻怪苔衣自小在山中修行,性子確是冷清了些。”
他豎起眉,冷臉推了聞池一把:“還不快走進些,讓公子和殿下仔細瞧瞧你!”
少年冷不防被推得一個踉蹌。
見他強忍著不情願的神色挪了幾厘,趕鴨子上架似的,聞茵愁雲密布的心緒這才稍微轉好,竟起了些逗弄他的心思。
她眼珠一轉,惡向膽邊生;“我說也是呢。苔衣這孩子,小時候還一口一個‘姑姑’跟在本宮身後,摔了就兜包眼淚爬起來,亦步亦趨、好生可愛!誰承想這長大便生分了,好不容易見了麵,一聲‘姑姑’也未曾聽得。”
藺歧噗嗤一笑:“真沒想到,世子殿下還有這樣天真可愛的一麵。”
聞池終於掛不住表麵的平靜,原本粉白的小臉都憋成了醬色。
不知是因為羞惱還是憤怒,一片耳根紅勝滿池芙蕖,他想反駁卻又不能,隻一雙葡萄似的眼珠子盯著始作俑者的臉,大寫著“你胡扯”三個字。
聞茵端得一本正經,其實已經快要憋笑憋出內傷,隻能強行掐著自己的大腿,整個人抖如篩糠。
見她肩膀止不住地起伏聳動,聞池羞惱更甚,眼裏急出了蒙蒙一層水霧。
容緹見狀忙打圓場:“好啦好啦,說些體己話倒是忘了時辰,想來苔衣也餓得很了。這便傳膳吧。”
酒飽飯足,月亮早已掛上枝頭。
聞茵用帕子淨過手,有意無意朝藺歧揚眉:“夜深露重,伯母不如與我同乘。路上有人作伴,到底安全些。”
藺歧眨眨眼,緩一點頭:“那便多謝殿下。”
“孩子大了,愈發留不住。”容緹為女兒係好鬥篷,仔細打上一個渾圓的平安扣,“隻想留你在宮中歇上一晚,竟也不願。”
燈火烘照下,聞茵麵露不忍。
前世她賴在父皇宮中不走,父女秉燭漫談至深夜,摟著兒時慣用的錦被發了一宿好夢。不想第二日便要作別兩地,一個被困深宮,一個發配邊疆。自此骨肉分離,魚雁難聞,京春偏是塞上秋。
握住父親瘦削的手腕,她勉強在唇邊添了點笑:“阿爹,下次、下次女兒一定陪你,多久都行。”
這一次,什麼也無法將我們分開。
命運也不能。
她昂首行至宮門,卻見聞池侯在馬車邊,春衫被夜露澆透,像是特意等了她許久。
“天色已晚,苔衣怎麼還不回去?”
聞池凝眸將她一睇,忽地從廣袖中掏出厚厚一遝符紙:“這個給你。”
認出紙上護心咒,聞茵眉尖一跳:“怎的突然……”
“沒什麼。”聞池收回目光,退回半步之外。
“還望皇儲殿下,平安順遂,長命百歲。”
馬車搖搖晃晃駛出宮牆,藺歧放下窗簾,望向自方才起便沉默不語的侄女:“四下無人。期芽,你可有什麼話要同伯母說?”
聞茵深吸口氣,忽地掀身下拜:“伯母明鑒,茵有一事相求,萬望伯母成全!”
藺歧一驚,從椅子上彈起,慌忙來扶:“這是做什麼?期芽,有什麼事但說無妨,伯母一定答應你!”
她手上用力,卻硬是沒拉動。聞茵眸光冷冽,反手捉住她的手腕,青筋畢現:“還請伯母,今夜攜府中眾人隨商隊離開京城,越快越好。”
藺歧瞪大眼睛:“這、這是為何?梳寒還沒回來,我們走了,他怎麼辦?”
等他回來就來不及了。
聞茵心下苦笑,直直望進藺歧眼底:“伯母不是說,什麼都答應我嗎?車馬已經備下,我會調派東宮所有暗衛沿途護送,一路向西同伯父彙合。若是明日無事發生,我自然好生將伯母迎回來,親自向容氏一族賠罪。”
“什麼賠罪不賠罪的、你這孩子……”藺歧輕歎口氣,揉著她的腦袋,“好吧,常言道言而有信,伯母答應你就是。”
目送藺歧登上車駕遠去,聞茵打馬揚鞭,往恒王府疾馳。
恒王聞藉,女帝第二子,為鳳君容緹所出,是聞茵嫡親的胞兄。
三年前聞藉奉命出使島國瑤鍾,歸程中夤夜行舟,誰料船隊因海上濃霧障目而誤觸暗礁,黎國使團一百二十餘人無一生還。
噩耗傳入京都,女帝震怒,鳳君悲痛欲絕,纏綿病榻足有一載之久。
當時是,正隨國師池非霧巡訪涼州的聞茵聽此消息,當即嘔血不止,回京後便自請遷居恒王府而空置東宮,好藉由舊物撫慰哀思。
世人皆知恒王行比伯夷又愛才憐弱,因此昔日的王府門客眾多。
四方賢士不遠萬裏而來,齊聚一堂秉燭夜談,以至於府內常常燈火不輟。
可謂是“杏花春雨裏,吹笛到天明”。聞藉還因此搏了個“不夜侯”的美譽。
到如今不過電光朝露,落得個人去樓空的殘局。
舉目隻有池中芙蕖兀自不合時宜地探頭巧笑。一派蕭索入眼,聞茵深吸口氣,疾步奔入書房。
月光與嘈雜一同被謝絕在門外,聞茵擦亮燭火,眸光晦暗難明。
容纈一介凡人之軀,如今尚在幾十裏外的君山,無法傳音聯係。明日之事,怕是不能及時告知,共商對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