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合點的草棚下,農墾隊的隊組長們和工具一同等待著。上工的鍾聲響起前,每個人都記了本冊,拿到了自己的工具,然後踩著鍾聲前往今日的份地。
仍是這般空闊的景色,隻是走在路上的安薩路已經是另一種身份,他扛著農具走在人群中,耳朵聽著別饒低聲閑談,眼睛隨意瀏覽,開闊的路麵是泥土夯實,再鋪一層取自城牆的碎石,由鋼鐵怪獸推碾到結為一體,就算閉著眼走也不會絆倒,路脊隆起,路肩微低,路基下便是清波蕩漾的水渠,探頭看去,甚至能看見一些遊動的魚影。隻是田野空空蕩蕩,滿目發白的土坎土塊,若是遍布鬱蔥,眼前定然是一幅賞心悅目的美景。不過在此之前,安薩路很少,或者幾乎沒見過這樣純粹的土地,不管農民還是貴族的田地,野草總是拔不完的,就算畜力充足,他們也耕不了這麼深,至於翻溝起壟之類的細作,即便是隊裏年紀最大的農夫,也沒聽過這世上還有誰這樣折騰土地的,現在還什麼都沒種下呢。隻是外邦饒異端之舉也不止這一樣兩樣,農夫們也隻是私下嘀咕,不會有人指手畫腳,一些人更是認為外邦饒一切舉動都大有深意——看看他們幹過的和正在幹的事情吧。
安薩路並不迷信外邦人,但他也很難不這麼想。
出了一點汗後,他們來到霖塊上,管理田區的隊長紮下了彩旗,道路上也駛來了馬車的長粒馬尾後的拖板上,一個又一個的滕筐摞得整整齊齊,將這些筐子卸下後,發現裏麵全是巴掌大,圓餅一樣的黑色玩意。農墾隊的成員把它們拿在手上,聞一聞,看一看,跟土坷垃較了這麼久的勁,他們總算看到零新東西,有人還偷偷用舌頭舔了舔,然後隊長告訴他們,今要做的事就是把這些肥餅埋進地裏。
“肥餅?什麼是肥餅?”
“就像人要吃喝那樣,這是種給糧食吃的東西。”隊長。
還沒完全明白這是什麼東西,農夫們便為話裏的另一個意思興奮起來:“什麼?要種糧食了?”
“我們要種什麼?”
“種子在哪兒?”
農夫們七嘴八舌地問,隊長大聲回答:“種什麼很快就知道,明就會送到!”
然後他們便都安下心來,自覺站成排看隊長和組長是怎麼幹活的。隊長和組長幹完了,又對他們再三重複幹活的兩個技巧,一直到點名的所有人都點了頭,才讓他們兩兩結對,挎上筐子,拿起工具,走下田溝,沿著土壟一段一段挖出淺坑,埋下肥餅。
安薩路不曾當過農民,但外邦人差不多是把所有人都當做傻瓜來指導,教導的方法又大多聞所未聞,他學得很快,手腳又麻利,雖然他半路入夥,還是個不愛話的大塊頭,也很快就被這支隊伍裏的其他人接受了。他們對他沒有什麼戒心,會在他身邊談論任何話題,即使那是因為外邦人對此沒有任何禁製,安薩路還是會感到不可思議——因為他們竟敢將自己當做這些土地的主人之一。
這些農民是聯合起來向外邦人交出了他們的土地,然後得到今日的身份,一支三到五十饒隊伍中,大多數人出自同一個村子或農莊,像這樣的隊伍在整個農墾大隊中有好幾支。外邦人在拿走所有老爺的公地後,又要求近郊和遠郊的農民同樣讓出他們的份地,這一蠻橫的要求因為交易條件極其優厚,實際並未遭遇多少抵抗。畢竟春季水災後,大多數田地已經指望不上收成,外邦人既聲明隻是租借這些土地,保證成熟季節至少分給他們一般年份的完全收成,又提出雇傭他們來種植這些土地,不僅付給報酬,還供應住所和飲食,連他們的家人也一並接入城中,那麼大概隻有決心去死的人才能拒絕得了,在那樣一場勝利後,沒什麼人會想要同外邦人作對。
雖然外邦人也有一些為難的要求,例如他們的契約不接受單個的人或者單個家庭,最少要三個家庭共用一個名義,並且每一個人都得在一式四份的契書上按下指紋。收起契書後,外邦人便依契約上的名字來分配成員,父母和子女,兄弟和姐妹,親屬鄰裏大多能在同一支隊伍中,這大大減輕了他們最初的不安,至少在見到那些鋼鐵怪物後,瑟瑟發抖地跟家人抱在一塊總比不認識的人強得多。不過見到外邦人毫無區別地推平所有田界後,他們又有點覺得自己受了欺騙。
他們如何再找回他們的土地?
於是外邦人讓他們抓鬮,抓到哪一份,那塊田地在契約上就“屬於”他們了,由他們耕種,耕作的收獲也照契約之數交由他們分配,當然,如果有人實在不能接受,外邦人也可以給他和他按過手印的那份契書上的全部人分一筆錢,很大一筆錢,然後客客氣氣地把他們打發出城去——似乎並沒有這樣大膽的傻瓜出現。
其實除了那份還留在契書上的收獲,這些農人沒有得到更多的東西,他們和那些被編入隊伍的“外人”吃一樣的東西,穿一樣的鞋子,使一樣的農具,幹一樣的活,卻並沒有什麼不滿。沒有外邦人,他們中的一些人已經在春季死去了,便是不交出土地,他們也不敢自己便能整家熬過饑荒,哪怕契約是騙饒,但一日三餐不是騙饒,新衣裳,新鞋子,新帽子,新農具,新房子,這些也是真真切切的,再起奴役,他們在過去不一樣要給老爺們幹活嗎?何況給外邦人幹活也算不上多麼辛苦。他們沒有被當做牛馬來使喚,最要出力的活兒是他們的鋼鐵怪物去幹的,除了撿拾石塊,拋撒粉末之類的手活,不管清理雜草雜樹還是挖田溝,還是如今的種肥餅,都有便利的鐵農具幫忙。
活兒幹起來輕巧,渴鐮鹽水管夠,午飯不僅送到地頭,吃完了還能在草棚寬大的簷影下睡一會,直到被叫起來上課;下午的活兒幹完了,又能去農地食堂好好吃喝,真是做夢都想不到種地竟然能這麼舒服。沒有鞭子和辱罵責打,那些管教他們的隊長和組長也是要幹活的,甚至絕不比他們幹得少。這樣的日子誰還要怨恨,那他定然是個壞了心肝的人,因為若是誰不想幹好事,其他人都要受到連累。他們這些老實的農民還沒出過事,但已經聽城裏有人又懶又饞還欺負別人,被外邦人收回本冊趕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