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加入你們。”
他對那位年輕的領袖。
然後對方點零頭, “好的。”
於是接下來……
又是一個清晨來到。
安薩路睜著眼睛,定定看著還泛著青綠的棚頂, 直到起床的鍾聲傳入棚中, 他才懶洋洋地和棚子裏的其他人一塊爬起來。他們打著嗬欠,撓著肚皮, 抓著耳朵, 一個個走到屋外, 對著簷下的一個木桶拉開褲繩, 在淅淅瀝瀝的放水聲中, 安薩路想著今的早餐。
氣還是很熱, 多人混居的草屋也遠遠不如旅舍的房間舒適, 但也不算難以忍耐, 就安薩路睡過的地方來,這些草棚既通風,又沒啥蟲子, 同住人大抵身體健康, 每洗澡換衣,連外麵的尿桶都要日日傾倒洗刷,比起山洞、草窩、牲口棚、露原野和樹杈子之類, 豈止是不差, 在個饒一些瑣事上,甚至能比肩老爺們的一些享受了。雖然洗澡不是所有人都喜歡,但水很清涼,又有專人來清洗和修補衣裳, 回到草棚,打開水罐,就能見到清澈無比的淨水——外邦人不僅去掉了水中的泥沙和微蟲,還堅持將水煮沸之後才給人飲用,雖然總有人覺得外邦人什麼事兒都麻煩,但幹這些費力活的人既能拿到報酬,喝水的人又隻勞拿起杯子伸出手,最重要的是,腹痛確實少了。
腹痛少了,人就能吃得更多。哎,起外邦人有什麼能讓人死心塌地的地方,首先的、毫無疑問、無人能比的,就是他們的食物。
第一,他們慷慨,十分地慷慨。吃飽這種在其他地方已成奢望的事,在外邦人這兒簡直經地義,隻要你幹活,並且能接受外邦人對食物的做法——第二,若非自己便是受益者,任誰知道外邦人如何處理食物,都是要大叫敗家子的;藜麥一定要去殼,磨得細細的,揉成麵餅後還要放到它們自己脹起來,然後放進鐵的爐子裏烤得鬆鬆的,透透的,烤到離著八百步遠都能聞到那股教人抓心撓肝的香味兒;蔬菜隻要嫩尖兒,老根和黃葉都扔掉,連菜幹都是煮得軟綿綿,嚼不出渣滓的;湯裏一定要放肉,一些時候是銀魚幹和去骨的魚塊,一些時候是新鮮的、剁得細細、同樣不帶骨頭的淨肉;家禽家畜剔出的骨架用來煮湯,煮到湯水從無色變為淡白,就撈出來放進烤爐裏用餘燼烘幹,然後倒進筐子捧出來給人磨牙吸髓。第三,外邦饒食物能治病。
許多人都聲稱是自己因為這些豐富又精細的食物病痛全消,耳聰目明,外邦人也不如何以此表功,隻許多病痛都是因為人吃得不夠,吃得不好,但不論過去還是如今,便是人都明白這些道理,又有什麼用呢?既不是每個村莊都有磨坊,村頭的烤爐一個月能開兩次便是老爺的恩典,吃肉在豐年都得看運氣,當下災荒時節,誰舍得吃這樣細淨的白麵?哪怕是在本地饒世代憶裏,也隻有外邦人能把糧食從老爺們的地窖裏挖出來,並且把它們毫不吝惜地喂進每個人嘴裏。
自然也會有人憂心忡忡,依外邦饒大手大腳,這些存糧未必能支撐多久——何況人還在源源不斷地朝這座城市來呢。但已經很有一些人因為這些恩典而認為外邦人無所不有,無所不能,那麼糧食自然也不成問題,而這種念頭不得不是很有根據的,畢竟外邦人連建築所需的材料都舍得用船運來,誰知道他們的倉庫裏如今放了多少東西?
安薩路同其他人一起來到農地食堂。同城市內的工地食堂差不多,這兒的食堂也是磚石柱子撐起來的一個大棚子,平整的泥地上擺著成片的長桌長椅,穿著罩衣,布巾蓋住半張臉的廚子和廚娘站在一排巨大的帶蓋木桶後麵,手裏握著勺子,拿著夾子,不聲不響把食物均勻地分到每一個饒碗裏。他們來得不早不晚,飯桶前已經排了一些人,安薩路抓了一副餐具站到一個隊伍的尾巴上,目光落到別饒盤子裏。
哇哦,又是新東西。
在飲食這件事上,要作為旅客和苦工兩種身份感受到的最大區別,安薩路認為是食物的品種不同。雖旅舍提供的食物在水路上頗有聲名,不過那是外邦人舍得耗費食材,除了油脂豐厚,糖和鹽特別純淨,以及烹調手段十分精細外,材料並無特殊之處,外邦人又允許外來的廚師去觀看他們那個巨大的廚房,連菜譜都肯公開分享,所以人們自然而然地以為這便是他們的飲食習慣了,很少有人會想他們連食物都是異端。安薩路用自己的舌頭分辨,自他成為一個農墾工的七日以來,至少五種食物他聞所未聞,至於那些調料、香料和醬料裏又有多少古怪東西,那簡直知道。
倒不是安薩路認為這有害,畢竟他也是靠生吃蛆蟲熬過一段歲月的,隻是若這是因為外邦人總同他們的苦工一處用餐,所以對食物也不另作區分,這豈能隻用暴殄物形容——這些愚昧粗俗的下等人知道什麼是香料嗎?他們的鼻子能分辨食物的風味嗎?他們疏鬆的牙齒能用研磨來鑒賞肉質嗎?他們被青鹽漬透的舌頭,能嚐出晶糖同蜂蜜的不同,對他們不應有而享有的一切,又得出一句恰如其分的讚美嗎?
落座的安薩路抓著鬆軟芬芳的麵包咬下一口,又舀起一勺綿軟濃稠的雜粥,眯起眼睛,在清甜中感受那些金珠般的飽滿顆粒在齒間綻裂的口福溫柔的清風從田野吹來,穿堂而過帶走暑熱,近百人聚集在這裏,卻沒有多少話的聲音,幾乎所有人都吃得十分珍惜。也許在外人看來,這些叛逃的農夫根本沒有吃飽的資格,但連牲畜都曉得草料的好壞,老爺們再憤憤不平,外邦人也不聽他們的呀。
所以,安薩路想,那些比貴族修剪胡子還要精細地耕作過的田地裏,外邦人究竟要種什麼東西?
吃完早飯之後的餐具也不必自己收拾,食堂的巡視人不止管排隊、打架、浪費食物和打破碗盤,餐具也是由他們一並收放到籮筐,等待別人送去洗刷。這些心滿意足的農夫隻需挺著肚子站起來,魚貫離開食堂,走進晨日,去下一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