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漫漫路途(上)(2 / 2)

船家將他們迎入艙內,緊著伺候。兩名隨從守著艙門。

縭寧想,就算是王公貴族微服出門,也不過如此勢派了。她先是好奇,猜測此人身份,後又意識到自己的處境,對那些豪門大族越少沾惹越好,便縮在渡船一角,盡量不惹人注意。

到對岸時已是日暮,船家搭好跳板。這時從艙底鑽出七八人,縭寧這才知道船上不止兩撥人。這群人衣著破舊,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瞧著卻又不似一家人,又沒帶貨物,不是商人。有一個十歲左右的小男孩大概在艙底憋壞了,迫不及待跑到甲板上,一頭撞上從艙內步出的乘客。那人濃眉豎起,旁邊的隨從一耳光將男孩扇倒在地,大聲喝斥。一名婦人連忙撲到那男孩身上,連聲安慰。她說的是方言,縭寧聽不懂。男孩的臉高高腫起,沒有哭,隻是一臉恐懼。那婦人將男孩摟在了懷內,退到角落,幾名少女都圍了過去。另有一名四十多歲的矮小中年男子趨前,打著不標準的官話,低頭哈腰賠禮:“小孩子不懂事,衝撞了老爺,老爺高抬貴手……”那麵目肅殺的人提腳走了,眼角也未看那卑躬屈腰的中年人一眼。似乎這些貧民就像螻蟻般可有可無。

縭寧有些憤慨,但她隻能瞧著。如果,換成石蘭,怕會跳出來冷嘲熱諷幾句吧?縭寧心中一酸,不再想下去。

那名矮小的中年人毫無異色,似乎受到如此輕賤是理所當然之事。他安慰男孩幾句,又跟船家道謝,然後招呼大夥兒收拾行李。縭寧跟在他們後麵踏上跳板。跳板顫悠悠的,縭寧感到腳下有些虛,便快走幾步。剛上了岸,不想男孩從婦人懷裏溜了出來,阻在縭寧身前。縭寧連忙止步。那名中年人回頭瞧見,忙將男孩拉到一邊,衝縭寧低頭哈腰:“對不起對不起。”又責罵男孩。

縭寧忙道:“沒事。”她忘了放粗聲音,那中年人不由一愣。縭寧匆匆從他身邊走過,顧不了他是否起疑。

渡口邊的兩輛馬車都被剛才那人及他的隨從們雇走。暮色四合,附近荒草漫漫,並無村舍,縭寧有些失措。

“小兄弟……”

那名中年男子見縭寧轉頭瞧他,不好意思地笑了,搓著手道:“天色已晚,這兒離最近的潼關有數十裏路程,緊趕慢趕過去,怕城門已關了。瞧小兄弟孤身一人,若不嫌棄,跟我們結伴走,荒郊野外的,有個照應。明兒天亮再進城不遲。”

那張臉上充滿善意,卻又說得這樣謙卑。他的神情局促不安,縭寧知道他看穿了自己的女子身份。縭寧感激道:“那多謝大叔了。大叔貴姓?”

他一驚:“不……不,不,我一個窮苦人,小哥別說貴什麼的,我、我姓趙。”

“趙大叔。”

他似乎不習慣別人對他這麼禮貌,搓著手不知如何置答。

縭寧笑笑,便走幾步,又向那名婦人叫了聲:“大嬸。”那名婦人同樣好似受寵若驚,手足無措。她懷裏的男孩卻叫了一聲:“姐姐。”那婦人忙捂了他嘴,斥道:“別亂叫!瞧人家的打扮分明是——”抬頭不安地望望縭寧。縭寧笑了,摸摸男孩的頭,道:“你真聰明。”她這就算承認自己女子身份了。

那婦人鬆了一口氣,便招呼女孩子們相互認識。待那四個女孩子走近,縭寧不由大吃一驚——那其中一人,眉心有顆顯眼的朱砂痣,柳眉雪膚,竟是倚琴!她雖長高了,已是位亭亭少女,但那眉眼縭寧決不會認錯。

因縭寧遮掩了容貌,倚琴靦腆朝她笑了笑,並未生出疑惑。當年倚琴尚小,注意的也隻是惹事的石蘭,並未看清靜坐一旁的縭寧。再說又經過這麼多年,就算縭寧沒有改裝,倚琴也認不出她來。

那婦人熱心地用半生不熟的官話介紹道:“這是珩兒,也叫倚琴。那邊是阿秀,阿娟,依舞。”

依舞?

縭寧仔細一看,那名站得稍遠的少女果然有些麵熟,正是那日她與石蘭尋找伴簫時會過一麵的少女!

一時間,許多回憶湧上心頭,縭寧感慨叢生。

路上,縭寧大致弄清了他們的情況:矮小的中年人與那婦人是夫妻,本是浙東一帶的墮民。(縭寧終於明白他們為何對任何人都這樣畢恭畢敬了。)那男孩是他們的孩子,而幾個女孩卻都是他收養的。不過阿秀阿娟是中年夫婦同村鄰裏的小孩,倚琴依舞是路上碰上的,都是因水災失去父母的孤兒。

縭寧覺得倚琴依舞的身世有些不盡不實,但她無意深究——她自己,不也是有秘密的人?

墮民不能入士農工商,他們又遠離家鄉,縭寧好奇他們以何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