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愛的理由(3 / 3)

“是……是吧……”石蘭瞧著他,一臉迷惑。他,他什麼意思?

“沒有了?”胤禛問得雲淡風輕。石蘭卻隱覺不妙。她含糊地道:“沒……沒有了。”其實她根本不記得了。

胤禛冷冷盯著她,問:“那柄玉如意呢?”

“玉……玉如意?什麼玉如意?”

“皇上賜的那柄。”

石蘭皺眉使盡回憶。好像……帶了,依稀記得似乎曾將它放入包裹。仔細想去,又好像沒帶。——她那時隻顧忙著將能帶的細軟找出來,哪注意到自己究竟帶了些什麼?她猶豫著答道:“沒……沒帶出去!”

“沒帶出去?”胤禛輕柔地問,“你既將能帶的都帶走了,又怎會落下這柄玉如意?好歹能當個百千兩銀子作盤纏,好讓你逃回你阿瑪的總督府啊。”

他和風細雨地說出這些話,卻將石蘭嚇得倒退一步。他雖未全部猜中,可比完全猜中還讓她驚心。——若是當初自己一去不回,無論回不回家裏,這側福晉出逃的罪名——就算為了皇室麵子不便張揚,她的阿瑪恐怕也……

她按捺著狂跳的心髒,定了定神勉強道:“你、你說什麼?我聽不懂!”

“哦?聽不懂嗎?”

石蘭下意識地又退了一步。胤禛緩緩起身,踱到她麵前,黑幽幽的眼睛盯得人心裏發瘮。石蘭又想後退,腳步剛起,左臂一陣劇痛,已被他緊緊扣住。從那鐵鉗般的手中,石蘭感覺到他壓抑的狂怒,頓覺渾身汗光都豎了起來。

石蘭心慌意亂,口裏嚷道:“你不能隨便罰我的!也不能罰青兒!皇上都給你下了手諭的!”

“那你是承認了?”

“承認?承認什麼?”她裝傻。笑話,這是打死也不能承認的。她心裏快速地轉著念頭。

“……玉如意許是我帶了出去,說不定被人藏了起來,又或者被當到了很遠的地方,你的人找不到也未可知。找不到就算了,東西是我的,又不是你的,你心疼什麼?……為這事青兒已被你罰過了,到現在還不能行走,你怎能重算舊帳?皇上的手諭還擺在那兒,你可不能抗旨!——若是你心疼被小偷花了的幾百兩銀子,我賠給你好了!有必要生這麼大的氣麼?”她嘴裏一刻不停地說,企圖分散他的注意力,想蒙混過關。

“我在問你,是不是想當了這些東西回兩廣總督府?”他似根本未聽見石蘭那些東拉西扯的話。

“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什麼回總督府、當東西的!這些東西好當麼?我又不是傻子,難道不怕被當成小偷報官啊!我不過私自出府玩了會,你何必安些莫須有的罪名!”石蘭嘴硬地嚷。左臂被他扣得生疼,她使勁掙了幾下卻沒能掙脫。

“是嗎?”扣住石蘭左臂的手指越收越緊。

石蘭直覺痛入骨髓,忍不住掙紮著叫道:“你放開我!”邊叫邊用右手去掰他的手指。胤禛左手一動,又將她右手控製住了。石蘭又痛又怒,忽提腳往他腳上踩去,他一讓便踩了個空;石蘭隨即曲起膝蓋狠頂,胤禛忙往旁閃開,手上便鬆了勁。石蘭趁機奪出手來,遠遠逃開,防備地望著他。他倒再無動作,隻神色有些古怪,目光往下瞥了眼她的膝蓋,又回到她臉上。

石蘭揉著疼痛的左臂,怒道:“你究竟想怎樣!既認定了我要回總督府,便算我要回好了,這冤枉人的事你也不是第一次幹!”忽起了個念頭,“好罷,我帶了這些金銀首飾的確是想看看值多少銀子、能不能當,但這可都是為了你!”

“為了我?”胤禛挑了挑眉,嘴角微哂,等著她說下去。

“不錯。我瞧貝勒爺您這樣信佛,便打算湊些銀子辦個慈善堂什麼的,為四貝勒積些善緣。雖說因東西被偷經費沒了著落未辦成事,但你也不能太將人的好心當驢肝肺啊。”她臉不紅心不跳,撒著彌天大謊。

“慈善堂?”

“就是用來收容一些無家可歸的小孩及無兒女依靠的老人的地方啦。”

胤禛望著她不語。石蘭偷覷他的神情,猜測他信了幾分。

“四爺!”小太監的聲音打破了室內兩人互相猜測的沉默。

“什麼事?”

“十三爺來了,在書房裏。”

“知道了。”又瞧了幾眼石蘭,舉步打算出門,忽見地上有幾張紙,彎腰撿起。石蘭忙叫道:“那是我的!”胤禛瞧去,原來是幾張銀票,剛才爭執時由石蘭手中飄落。

“哪來的?”

“你管我哪來的——喂,你不能拿走!”

胤禛停下腳步,回頭看著她:“你不是說要為我辦慈善堂麼?這些銀子剛好可派上用場。”

“不行!那是我好不容易從十四阿哥府借來的!快還給我!”石蘭氣極敗壞,想要上去奪,卻有些不敢。

“從十四阿哥府借來的?”胤禛微眯著眼看她。似乎無論多麼不可思議的、可笑的事,由她做起來都那麼理直氣壯。他瞧了她半晌,方回身往廳門走去。門外伺候著的太監忙打起簾,胤禛卻又回頭,石蘭正追過來幾步,似打算搶奪他手中的銀票,見他回頭便停住了。胤禛打量著她,說:“你是不是想說吝嗇、卑鄙、陰險、沒風度什麼的?這些詞,最好別再讓我聽見!”

“你,你——”她的確想說這些詞,剛剛在心裏已罵了不止一遍,此刻被他戳穿,再說不出話來。

本是遊牧民族的滿人,不習慣北京幹燥炎熱的氣候,而紫禁城雖金碧輝煌,卻失於呆板嚴肅,因此康熙一年中倒有過半時間居住在暢春園。

已入六月,天氣越來越熱,康熙帝下旨駐蹕暢春園。眾成年皇子有留在京城的,有隨駕居住於暢春園周圍賜園的。六歲以上、未分府的小阿哥們俱隨皇父入住暢春園,晨昏定省、無逸齋讀書、校場練習騎射,極其規律嚴格。

四阿哥怕熱,自也隨駕避暑至郊外去了。他曾讓石蘭隨往,但石蘭心裏著了氣,不去。那拉氏管著府裏一堆的事,不得閑;而年氏的身子越來越重,便隻有李氏隨去了。

開頭幾天,因胤禛不在,石蘭很是自由悠閑,天天出府遊逛,簡直像放出籠的老鼠。那拉氏也不好說什麼。但沒幾天,石蘭卻厭了。一來是因為有一大群人跟著。因鄭平扈從四貝勒不在京內,領頭的侍衛不及鄭平那麼灑脫機伶,這個勸那個攔的,令人心浮氣躁,難以逛得盡興。二是因縭寧也隨十四阿哥去暢春園了。石蘭一人落了單,十分無聊,做什麼都提不起勁。

這天,她百無聊賴,趴在窗前歎氣。紫瓔坐在錦墩上忙著女紅;青兒已勉強能下地行走,也倚著窗,兩人說話解悶。其實石蘭心裏已萬分後悔——自己賭氣不去,他根本無所謂,反倒是自己失去了玩的機會,實在是愚蠢的舉動。她心裏懊悔,卻顧著麵子強撐著不表現出來。

石蘭心不在焉,嘴裏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心裏卻想著該不該跑出城去找縭寧,順便見識一下曆史上有名的暢春園。隻是這樣做肯定瞞不過他,他生不生氣無所謂,隻自己太沒誌氣了些,不願丟這個人。

她猶豫不決,心情鬱悶,便懶怠說話,屋內漸漸靜下來。正午的陽光透入窗紗,整個屋裏亮堂堂的。絲絲南風攜著熱乎乎的暑氣,卻讓人困倦。屋裏悶熱,紫瓔手心微汗,抽針時便覺澀滑,就打算收了針線。一時,宜蘭園的小丫頭、婆子們都趁空歇午覺去了,外間靜悄悄的,不聞人語。

高福來時,便是這麼一副靜得反常的氣氛。他正揣摸著這位令人頭疼的主子是否又到府外惹事去了,迎頭便與出門到院子裏的紫瓔打了個照麵。紫瓔心裏驚異,蹲身福了一福,叫道:“高總管。”

高福便問:“側福晉在麼?”

紫瓔還未回答,聽見兩人對答的石蘭在屋裏高聲道:“是高公公麼?進來進來!”

高福忙先應了個“是”,小快步趨入,朝石蘭打了個千道:“奴才給側福晉請安!”

“免了免了!你到這有什麼事?沒跟你主子一同去暢春園嗎?”

“回石福晉話,奴才奉四爺令,請石福晉前往京郊的園子裏。”

“哦?”石蘭頗為意外,轉了轉眼珠道:“我說過了不去的,幹嘛又來請我?”

高福立時心裏忐忑不安。他就知道,這差使不好辦,不知這位主子又哪裏拗著了。他苦了臉,隻說:“側福晉體恤奴才罷!”

石蘭又轉了轉眼珠,瞧見滿臉殷切的青兒,便道:“要我去也行,隻是得把青兒也帶去。”

高福先是一喜,及聽到後半句,看了看尚需人照顧的青兒,不由左右為難。

“怎麼?不行嗎?”石蘭臉露不悅。

高福心一橫,回道:“但憑石福晉吩咐。”帶個不能服侍主子,反倒要別人服侍的丫頭,雖然累贅且不合規矩,但總比請不到側福晉在四爺麵前交不了差好。

於是,石蘭帶了紫瓔、青兒及幾個粗使丫頭住進了暢春園附近的一座園子。石蘭猜測大概就是後來的圓明園。

當晚一切安頓好後,與前來迎接的李氏敷衍了幾句,便沐浴更衣,一身清爽地坐在園子裏乘涼。涼風習習,繁星滿天,愜意之下她心滿意足。她沒費神去猜測胤禛讓她前來的用意。石蘭打量四周:幽暗裏樹木蔥蘢、亭閣重重的陌生的庭園,讓她有一種新鮮好奇的興奮。她盤算著明天怎樣逛園子、怎樣找縭寧玩。園子裏樹木成林,又靠近西山,想必鳥雀眾多——便想起那副彈弓,在大楊山顯威之後就丟失了,大為遺憾。

回憶起驚險的往事,與劫匪間的心理較量、莊園裏血腥的一幕幕、那暗藏玄機的“血書”……忽意識到自己早已在不知不覺間信賴著他,遇險時冒出的第一個念頭就是盤算如何通知他來救自己。而當她孤身周旋在群匪中萬分危急,看見胤禛時,一刹那間湧起的那種絕處逢生的喜悅……原來在她的潛意識裏,他早就是她在這個世上最親密的人。無論那不屬於這個時代的藍嵐的思想如何抗拒,卻無法改變石蘭與胤禛兩人間恩怨糾葛、密不可分的事實。

“主子?”耳邊傳來紫瓔擔憂的聲音。原來石蘭又緊緊捧住了頭,蹙眉咬唇,滿臉都是痛苦。

石蘭定了定神,朝她勉強一笑,說:“沒事。”

“雖是夏天,但夜裏風涼,主子要不早些回屋裏?”

“不了,我想一個人清靜會,你回屋吧。”說著凝視腕上的月心石,呆呆出神。紫瓔不敢再說,卻也不回屋裏,遠遠守著。

鑒情石在月色星光下微微發亮,形成淡淡的暈光,石蘭凝視的視線便也起了恍惚,似墮入一個夢境。

……我愛你!……我愛你!……清脆歡快的笑聲在黃山頂上回蕩,連那初升的太陽都似飽含歡樂的笑意。而雲海被純粹的幸福震撼了,在他們腳底微微起伏……胤禛的身影突然出現在石蘭心裏,竟也如此清晰,清晰得直似與涵子重疊。

不!我不可能愛他!我不能愛他!不能!涵子……涵子……我不能背叛對涵子的承諾!我不能對不起涵子!

……一陣風吹來,石蘭的身軀又變得很輕,恍恍惚惚在一團迷霧間飄遊……鮮花、墓碑……她來到了一處公墓園。一行人擁著坐在輪椅上的人,自迷霧中緩緩出現,蜿蜒在層層墓碑間穿行。

涵子!涵子!石蘭竭力呼喚。可那個輪椅上的身影絕不回頭,背朝著她一動不動。

石蘭惶急傷心,飄到他身旁看著他的臉,質問他為何不理她。他卻依然一動不動,似一尊雕像,眼神凝注在某個地方,卻不看他一眼。石蘭傷心萬分,卻流不出淚。他忽伸手輕輕撫mo什麼。石蘭順著他的手瞧去。啊!……竟是自己的照片!不,是藍嵐的照片!那樣燦爛的笑、那樣明亮的眼……嵐嵐……嵐嵐……她聽不到他的呼喚,卻看到他一張一合的唇形,看到他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墓碑上的遺容,就這樣癡迷地凝視著照片上栩栩如生的笑靨,似乎那是他找尋數百年的容顏。他那麼深情地呼喚:嵐嵐……嵐嵐……可是照片上笑容依舊,回應他輕柔撫mo的卻是那冰冷的墓碑!他那孤絕的身影是那麼的痛苦與絕望!

石蘭滿腔酸澀,拚命喊著:涵子!涵子!我在這兒!我在你身邊!

一陣狂風吹來,飄飄悠悠裏若有似無的聲音在說:有因必有果……好自為之……回去罷……

不!我不回去!涵子!你回頭看我呀!我在這裏!我在這裏啊!快回頭看我!我是嵐嵐!我是嵐嵐呀!快回頭看我啊!

涵子若有所覺,回頭四處找尋。石蘭驀地對上他漆黑如夜的眼神,失聲驚呼:胤禛!

他嘴唇張合,呼喚著:蘭蘭!你在哪裏?蘭蘭!蘭蘭!我找得你好苦!

石蘭茫然失措。他在喊誰?石蘭?還是藍嵐?那分明是涵子啊!而他深情撫mo的也是藍嵐的照片……

蘭蘭(嵐嵐)!嵐嵐(蘭蘭)!一聲聲呼喚還在繼續。

一陣狂風將石蘭吹離。最後一瞬間,石蘭看到瘋狂轉動著輪椅跌下了台階,一路滾了下去……“不!”

“胤禛!”石蘭驚叫著醒來。

“蘭蘭?蘭蘭?怎麼了?又做噩夢了?”石蘭驚魂未定,有些呆癡地瞧著他。

“蘭蘭?”胤禛坐在床邊,蹙眉看著石蘭。屋內燃著燈,照見了她臉上的驚痛。

石蘭胸口猶感到無限酸楚。桌上的燈光將他的影子投在她身上,也將他的麵容襯得撲朔迷離。他的眼睛在幽暗裏閃著光——

這隻是她潛意識盼望下的一個夢,此時她寧願相信這夢是真的。她迫切地要找一個理由,讓她可以義無反顧地去愛,不會在心裏感到愧疚,不會覺得對不起涵子……藍嵐既是石蘭,那麼殷縝或許就是胤禛,她便可以愛得毫無顧忌,可以像愛涵子那樣去愛他……

“胤禛……殷縝……”她無意識地喃喃呼喚著。

胤禛不禁一愣:“蘭蘭你怎麼了?究竟做什麼夢了?”石蘭怔怔凝視著他,夢裏的那個眼神突然間無比清晰地閃現。她驀然支起身,雙臂環上他的脖頸,溫熱的唇吻在他削薄堅毅的唇角,那樣絕望,卻又那樣一往無前,義無反顧。胤禛渾身一震,隻覺她滿臉的淚水濡濕了自己的臉頰。胤禛將她緊擁在懷裏,低低喚道:“蘭蘭?蘭蘭?你怎麼了?”

石蘭含糊不清地喚著:“胤禛……殷縝……涵子……”依然緊緊摟著他的脖子,她的臉頰緊貼他的臉頰,似要將兩張臉融在一起。她的嘴唇蠕動著,將兩人的臉上弄得全是眼淚鼻涕。

……胤禛……殷縝……涵子……

——請給我一個理由,讓我可以愛;請給我一個借口,讓我可以解釋這不是背叛……石蘭心裏依稀回想起不知從哪聽來的歌詞,卻忘了那個時代更流行一種說法。那就是:愛,沒有理由。

——此時的她,已忘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