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快幫我梳個簡單的!”轉頭朝胤禎,“你先去擋著她……不,不行,你這樣出去,她肯定會看出來的!要不,你從後院門出去,別讓她遇見!”
胤禎坐在床邊,看她手忙腳亂,聞此言, 不禁又好氣又好笑:“這是我的府邸呐,竟要我走後門躲她?看出來又怎樣?她也真會挑時間來,我還沒怪她打斷——”
縭寧臉色大紅,回頭嗔道:“你還說!快去呀,這會子我還不出去,她定已奇怪,若再見你在我這兒,她不疑心才怪!”說著連連頓足。
胤禎見她急了,隻得道:“好啦,你也不需這麼緊張,搞得我好像是你……”這下麵的字不雅,便轉口說:“我就對她說,你有些不舒服,剛剛起來,那我在這裏看你也順理成章了。”縭寧一聽便說好,催他快去。胤禎剛要走,縭寧又叫道:“等等!”胤禎站住。縭寧拿了方手絹擦去他臉上沾著的胭脂跡,又替他理了理衣襟,順便瞪了眼垂頭偷笑的小墨,才推他出去。胤禎無可奈何,嘴裏嘀咕:“這算什麼事兒!我跟自己的福晉親熱都要……這個小四嫂簡直是我的災星!”縭寧狠狠瞪著他,胤禎終於掀簾出去。
根本不知打斷了別人好事的某人,正饒有興致地參觀縭寧的零園——她上次來時並未注意這裏的布局,此時一瞧,覺得這小小的院子,頗具江南風味。門是月洞門,鑲嵌在白色的雲牆上,雲牆兩邊種植著牡丹。當進入月洞門,沿著曲折的遊廊至一小亭,回頭望向來路時,那月洞門卻已被湖石假山遮住,隻看到遊廊兩側錯落點綴的山石花木。亭上有一匾額,那三個繁體字石蘭倒認得,是竹風亭。竹風亭四周自是種植了青翠欲滴的修竹,有風來時,竹影搖動,遍地陰涼,是夏日乘涼的好去處,隻不知這裏的蚊子多不多。步下亭子,還是沿著遊廊,穿花渡壑,盡頭便是縭寧的居處。因遊廊兩旁各有卵石小徑通幽,石蘭便挑了右邊的一條閑步。小徑兩側種滿花草,有開花的,也有未開花的,石蘭一樣不識。
轉了幾個彎,迎頭便碰見滿臉不耐煩的胤禎。
石蘭一呆:“十四阿哥?你怎麼在這裏?”隨即想起這是他的地盤,不由笑了,“離離呢?”她一時忘了曾與他吵過架,笑得毫無芥蒂。
因久候石蘭不至,胤禎本是一肚子怒火,但見了她滿臉笑容,那怒氣便也發不出來。憋悶片刻,才說:“她有些不舒服歇著,這會怕已起來,在廳裏等著四嫂你了。”
石蘭聽他語氣怪怪的,側頭瞧了他幾眼,胤禎卻已轉身行去。她心裏忖測:莫不是他還為那句“小屁孩”在生氣?太沒氣量了吧?石蘭搖了搖頭,隨他到了一處廳堂。原來這小徑還是通到縭寧的居處。
廳門匾額上有三個字、兩旁有對聯.石蘭仰著頭努力辯認,猜是什麼字。那匾上三字是隸體比較好認,是自在軒,兩旁的對聯卻一個字也猜不出了。倒不是因為繁體,而是因寫得龍飛鳳舞的,不知是草書還是什麼。她皺了皺鼻子,不再費腦筋,抬腳步上石階。胤禎在一旁看著她,臉露嘲弄,似笑非笑。這表情讓石蘭想起那日,當她拿了上諭打算示威一番時,他也是這副陰陽怪氣的神態。
石蘭瞥了眼十四阿哥,故意上下瞄著那對聯,以輕蔑的口氣說:“這鬼畫符般的字,也不知是哪個蹩腳的酸秀才寫的,也虧離離好脾性,沒將它拆下來當燒火柴!”看著酷似他的那種嘲弄的笑臉僵住,石蘭得意地揚長而入,喚道:“離離!”快步迎上從房裏出來的縭寧,近前挽住她胳膊,輕聲問:“那對聯上寫著什麼?”
縭寧一愣,看了眼還在廳外的胤禎,輕聲答道:“是‘逍遙乎繁世而外,仿佛兮古今之間’。”
“哦。”石蘭點了點頭,與縭寧圍著張紅木圓桌入坐。
石蘭手肘撐在桌上,嘴裏咀嚼著:“逍遙乎繁世而外,仿佛兮古今之間……古今之間……自在軒、零園,一切從零開始……一切歸結於零。零園,飄零於古今之間、自在於繁世之外……離離,這都是你想出來的吧?”剛欲離去的胤禎聞言不由一怔——這才是離離當初將園名題為零園的含意?這個石蘭果真了解離離?
卻聽縭寧笑道:“這都是以前無聊下胡謅的,那時還不知你也是……”
因見胤禎步入,縭寧不便再說,與石蘭相視而笑。
石蘭道:“你這園子真不錯,跟你很像。”
“什麼叫跟我很像?”
“就是你跟這園子差不多,又精致又玲瓏又美麗又曲曲折折的。”
縭寧懷疑地看著她:“你這是稱讚麼?我怎麼聽著這麼別扭?還曲曲折折呢!”
石蘭笑道:“自然是稱讚了!不過若依我,得將那對聯改成‘古今我自在,天地任逍遙’,那才痛快。”這石蘭大概是武俠小說看多了。縭寧正要笑,忽胤禎“嗤”的一聲,從鼻子裏哼出句: “好大的口氣!”
石蘭看了他一眼,問:“離離,那對聯是你請哪個蹩腳的文人寫的?”
“啊?”縭寧一呆,本能地去瞧胤禎。他滿臉怒意,說:“小嫂子既這麼會評字,何不回去評評四哥的字?他一向——”
縭寧忙對石蘭說:“你今天不是為了來討論對聯的吧?”
石蘭“啊”了一聲,叫道:“差點忘了正事!我有事找你幫忙——”忽轉頭瞧了眼胤禎,“我們說悄悄話呢,你能不能回避一下?”
“你——”雖說自己留在兒聽她們說話的確不妥,但她也太……無禮了吧?胤禎見識到了什麼才是真正的喧賓奪主。他忿忿站起朝廳外走去。剛出廳門,隱約聽得石蘭的聲音在說:“……你那個包裹……”猛的一凜,迅速轉身跨入廳內,在縭寧與石蘭愣愣的目光中,吊兒郎當的,在紅木圓桌邊坐下。
縭寧怔怔地看著他道:“你怎麼……?”
胤禎道:“我出門時忽想起,嫂子既有為難事,我這個做弟弟的也該為嫂子分憂。離離你說是不是?”又瞟向石蘭,“嫂子有什麼需要幫忙的盡管說,我能辦到的肯定為嫂子辦到。”
石蘭狐疑地打量著他——這小子又在轉什麼念頭?她可不信這個十四阿哥會這麼好心。決定不理他。可是看他的那個架勢是不打算走了。石蘭想了想,便對縭寧說:“你還記不記得上次我們出去時都帶了包裹的事?”
“記得啊!怎麼了?”
“我那個被青兒弄丟了。裏麵可是我全部的積蓄呢!這一年的花費都得靠它!你的那個包裹呢?還在不在?”說得夠清楚了吧?
不想縭寧怔了怔,轉頭去看胤禎,他正一臉戒備地望著石蘭——她總算明白他為何突然不走了。心裏有些好笑,又有些感動。胤禎覺察到她的目光,轉頭對視一眼,知她瞧破了自己的心思,不禁有些狼狽,收回目光,掩飾性的咳嗽一聲,端起茶慢慢呷著。
他們兩人眉目傳情,落在石蘭眼裏卻完全是另一種意思了。她想:莫不是離離在這裏也是毫無經濟權的?借錢給別人還要征得丈夫的同意?瞧那個小屁孩防賊似的目光!
石蘭重重“哼”了一聲。胤禎和縭寧都看向她。石蘭不再繞彎子,直接道:“離離,你有沒有閑散銀子?借我三、五百兩!”縭寧一愣,終於明白她提起包裹的用意了,忍不住好笑,忙說:“有,有!”吩咐小墨將銀票找出來。
胤禎瞧怪物般瞧著她:“你來是為了借……借銀子?”
“怎麼?當著你的麵借,還怕我賴啊?”見他臉色依然古怪,便叫:“小墨!”
“啊?什麼事?”剛拿了銀票出來的小墨應道。
“去拿筆墨來,讓我給你家十四爺打個借條!”
小墨一愣,真個轉身去拿了。縭寧忙喚回小墨,接過她手裏的銀票,遞給石蘭。瞧瞧滿臉鄙夷的石蘭,又瞧瞧臉色古怪的胤禎,縭寧撐不住地笑。
石蘭想想自己落到需借錢的境地,始作甬者是眼前這個吝嗇鬼的哥哥,心裏極其不爽快,拿了銀票便向縭寧告辭。出廳門時,恨恨朝胤禎瞪了一眼,嘀咕了句:“這才是兄弟呢!一般的吝嗇苛刻!”聲音剛好可以讓胤禎聽見。
胤禎既憤怒,又納悶,轉頭問縭寧:“借錢?這又是她的什麼花招?”縭寧已笑得直不起腰。笑了半晌,才答:“你沒聽見她最後一句話麼?說……說你們倆兄弟一般的吝嗇苛刻!”
“那又怎樣?反正她嘴裏說不出好話來!”
“還不明白?肯定是四貝勒又因什麼事,借故扣了她錢,所以她才會來借啊!”
胤禎一臉不信:“扣側福晉的錢?四哥怎會做這種無聊事?再說了,像她那樣會惹事的,扣錢有什麼用?還不是一樣鬧到我府裏!我看應該把她禁足個一年半載才好呢!”
縭寧皺眉看著他,說:“你怎麼對她這麼多偏見?我看蘭姐姐說得沒錯,你們這些皇子一個個都是既吝嗇又苛刻!”她冷笑一聲,未等胤禎反駁,又道:“禁足?你以為你那位四哥不想這麼做嗎?他是不敢做罷了!”
“不敢?老四會不敢?”胤禎一臉滑稽的表情,看著縭寧,似乎她說了天底下最不可思議的話。
“你忘了?蘭姐姐手中可是有皇上的手諭,難不成你的那位四哥敢抗旨?”
胤禎愣住:“手……手諭?她……難道手諭上寫著的就是不準禁足?”
“也許是,也許不是。這內容你不必知道。反正沒人敢把她禁足就是了。”
胤禎發了半天怔,忽道:“四哥這樣的性子,會任著她鬧?若連自己的後院都管不好,他還稱什麼厲害?哼,還有皇阿瑪,好端端給她什麼手諭!平日教訓我們那麼嚴格,行差步錯都要挨訓,可那個瓜爾佳氏呢?無禮、尖酸、毫無規矩!她做出的事連我們都不敢做!皇阿瑪難道不知道?不但不管,竟還助著她!這不是縱著她無法無天麼?”
胤禎忿忿不平地說完。縭寧不語,卻走到他麵前,仰頭仔細觀察他的神色。
“你幹嘛這樣看我?我說得不對麼?”胤禎還在生氣。
縭寧了然地點點頭,轉身至圓桌邊從容坐下,又回眸朝他徐緩一笑:“對!有什麼不對?隻不過,你的話我聽著怎麼有些酸味?”
“酸味?什麼酸味?”
“自然是吃醋的酸味了!”
“吃醋?我吃什麼醋?吃誰的醋?”
“自然是吃蘭姐姐的醋啦!否則你幹嘛老跟她過不去?”
“我會吃她的醋?我為什麼要吃她的醋?”胤禎啼笑皆非。
“因為你見著你皇阿瑪縱容著蘭姐姐,你心裏就不自在了,是不是?你心裏肯定在想,‘憑什麼皇阿瑪會對她這樣好?卻從不會這樣對我?’”
胤禎漲紅了臉,怒道:“你胡說!”
縭寧悠然道:“還不承認?若不是,你又為什麼生氣?你剛才的表情啊,活脫脫就是被搶了父母寵愛的小孩的樣子!既委屈,又不服氣!”
胤禎怒視著縭寧,說不出話來。他在心裏發誓:一定不能讓石蘭與離離過多接觸,這說話氣死人的毛病,是會傳染的!
縭寧看著惱羞成怒的胤禎,卻越笑越是燦爛嫵媚——因為她忽然覺得,他現在的樣子,比以往任何時候的都來得可愛!
石蘭丟開不愉,跨進宜蘭園的門,便高聲叫道:“青兒!我回來了!”院子裏站著幾個太監,她也未理會,步履輕捷,幾級石階一躍而上。她掀簾進廳,揚著手裏的銀票,歡快地道:“青兒,銀子來了,這下你——”猛的見紫瓔等幾個侍女跪著,而青兒滾在地下,正趴著磕頭。石蘭一驚,視線右移,胤禛端然坐在幾邊的圈椅裏,正抬眼打量她。
“你,你——”石蘭怒氣填膺。他竟趁自己不在來欺負她的人!石蘭怒視他一會,蹲身去扶青兒,問:“青兒,他把你怎麼了?”
青兒見她回來,眼中頓時露出歡喜的神色,大大鬆了口氣。卻也隻看了她一眼,依然朝胤禛磕頭道:“小姐隻說去看碧珠的家人,奴婢真不知這包裹,小姐是用來作什麼的!求四爺明察!”她語氣惶恐,說話卻流利清楚,生怕別人聽不清似的。
胤禛重重“哼”了一聲,眼神冷冷的,掃向青兒。青兒低了頭,再不敢出聲。
——包裹?石蘭看看狼狽趴著的青兒,又抬頭看看胤禛,問:“什麼包裹?”見到幾上的那些物事,故作驚訝地道:“啊!你們說的是這個呀!青兒,你不是說已被你丟了麼?怎麼又找回來了?”轉頭朝胤禛:“是四爺您派人找回的嗎?果然神通廣大!”
胤禛不答,蹙眉盯著她,石蘭一臉無辜。胤禛淡淡吩咐青兒及紫瓔等退下,便有兩個太監用春凳將青兒抬了下去。步履輕微紛遝,一陣衣裙悉窣過後,廳裏就隻剩下石蘭麵對著莫測高深的四貝勒。
空氣有些壓抑。要說比沉默,石蘭甘拜下風。她沒話找話:“你……怎麼知道我丟了包裹?去找了回來?”沒有回答。
“哦,我知道了!肯定是那天你聽壁角時偷聽到的,你可真——”石蘭恍然下打算興師問罪,忽見他盯著自己的目光一瞬不瞬,令她一陣心虛,便縮回了罵他的話。
“呃——才兩天的功夫就找回來了,你的人的確會辦事。嗯,這個強將手下無弱兵……”自已也覺誇得不倫不類,便住了口。覺得他的目光刺得人不安,便在廳內走了幾步,避開與他正麵相對。心裏嘀咕:莫不是他猜到自己那日想要一去不回?
廳內依舊沉默而壓抑。石蘭忽然想起:我為什麼要心虛?又幹麼這樣怕他?
她一意識到這點,思維立即清晰,神態也自然起來。——猜到又怎樣?反正沒證據,她打定主意來個死不承認。恐怕這個世上的人做夢也想不到,身為皇子福晉竟會逃走!一個包裹能說明什麼?忽想,在這裏一個有夫之婦攜款私逃,最大的可能就是與人私奔,若離離是男的就更妙了!想到這裏,她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她明顯走神了。胤禛眉頭蹙得更緊,問:“有什麼好笑?”石蘭回過神來:“沒……沒什麼……”
胤禛緩緩道:“東西找回來了,你不清點一下?”石蘭一愣,應道:“哦。”便走到他坐位旁的幾邊,過了這麼久,她早已記不清了。她像征性地翻了翻,說:“首飾就這些吧!……銀票呢?”
“銀票自是讓賊花了!”
“哦。那賊呢?”
胤禛未答。——這還用問嗎?賊自是進了大牢。不僅如此,連收當的當鋪、經手的朝奉,也該查封的查封,該問罪的問罪了。——連宮製的飾物、進上的貢品也敢收,真正是見錢眼開不要命了。不過,若賊不是將東西當了,這茫茫人海,要找個包裹,真如大海撈針。
“——大珊瑚珠一串,嵌珠赤金鐲子兩對,血琥珀兩對,羊脂玉兔墜鏈子一件,羊脂玉簪一件,金錁子十二個,還有些零碎金銀首飾。是不是就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