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蘭坐在屋子裏,無意識地擺弄著茶杯蓋,與青兒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青兒的傷已無大礙,隻是依然不能下地走動。她已從宜蘭園小丫頭口中得知了自家小姐深夜鬧“鬼”的事跡,為自己不能親曆而遺憾;對鬧鬼後接下來的情形很好奇,想象不出自家主子是如何說動四貝勒的,竟會連夜放幹池水找東西。
無奈石蘭似懶怠說話,問她十句,她答不上半句,還常常答非所問。青兒委屈地撅起了嘴。
這幾天,石蘭也不知怎麼過來的。她每日照常吃、照常睡,應付著來探望的一撥撥人。自從搬回宜蘭園,不但丫環婆子們多了很多,來來往往的女客也絡繹不絕。這些訪客雖目的各異、少有誠意,但石蘭卻也不似從前般動輒生氣厭煩、冷嘲熱諷的,對那拉氏、李氏等人的隱語也毫無反應。因她這幾天都呆在園子裏,未想到出府,故而這段時間四貝勒府還算平靜。
——事實上,她神思恍惚,隻是本能地做著日常的事,有些像做夢;又有些像喝得半醉的人,雖會思考,卻又如穿在雲端裏,輕飄飄的不真實。與人說話時她會忽然發呆,省過來時,連自己也不知道發呆時想了些什麼。年氏等人雖心裏含酸,但她走神時的表情無關喜悅,反而帶著絲莫名的悲傷迷茫,倒也未因此作文章。
此時,石蘭雖與青兒說話,神智卻不知飄向了哪裏。
青兒叫道:“小姐——”
石蘭看向她,臉上帶著不解:“怎麼了?”
青兒委屈地看著石蘭,說:“小姐這幾天是怎麼了?以前有好玩的事總會帶著青兒一起的。就算青兒不能去,小姐也會將有趣的事詳詳細細告訴青兒的!可是現在,小姐卻對青兒愛理不理的。”
“我哪有?”
“那小姐剛才為什麼不理青兒的問題?”
“什麼問題?”
就知道自家的主子又走神了!——青兒的嘴撅得更高了,可好奇心促使她不得不重問一遍:“就是找東西那晚的事啦!”
“找東西?哦,後來找著了。”
青兒瞪著她,再沒力氣問。悶了半晌,想起一事,問:“紫瓔前兒來找我要銀子,我說為何不去領月錢,她卻說也許不能領,我隻得先給了她。這是怎麼回事?竟有誰敢扣小姐的錢不成?”
“哦,這個啊。他說了,要扣我一年的俸銀——”她抿著茶,心不在焉地答道。
“什麼?!一年?!”青兒不敢置信的尖叫聲響斥整個宜蘭園。
剛邁入院子的胤禛腳步不由一頓。他聽出是那個叫青兒的丫頭的聲音。這麼大呼小叫的,看來還得交給管事的好好教訓才是。
“噗!咳咳,你,你,——咳咳,你,想嗆、嗆、——咳咳,嗆死我啊?”
是石蘭的聲音,她不斷地咳嗽著,似被嗆得夠嗆。胤禛揮手阻止了上前請安的紫瓔及一眾下人,舉步朝那傳來聲音的耳房走去。
“為什麼要扣一年的銀子?!”青兒還在尖叫。
“咳咳,不、不過少些銀子,有……有必要這麼,咳咳咳,鬼叫、咳,鬼叫的……麼……”
“不過少些銀子?整整一年呐!這一年怎麼辦?!”
“咳,這有什麼,反正這裏,咳咳,吃……吃飯不用錢……咳,不會餓死你的。”
“你,可是小姐——您一個主子總要打賞人哪!到底為什麼?竟要扣小姐一年的錢?”青兒氣急敗壞。
“我怎麼知道?或許是近來貝勒府開支多了,想些名目來省錢吧。”石蘭終於不再咳嗽,能順利地說話了。
胤禛收回想進去的腳步,索性在耳房簾外的廳裏坐了下來。紫瓔上了茶來,擔憂地看看簾內毫不知情的兩人,想不著痕跡地提醒,胤禛卻已揮手讓她退下。
簾內,傳來青兒哭笑不得的聲音:“貝勒府要省錢?可是,可是小姐您是側福晉,就算府裏真要省開支,也不能扣小姐的錢哪!那俸銀是朝廷給的,又不是四爺給的。——怎麼說扣就扣了!”
咦?好像真有這回事。這麼說來,自己竟還享受著國家幹部的待遇。她有些感興趣地問:“照你這麼說,這貝勒府無權扣我的錢嘍?”
青兒想了想,說:“倒不是無權,隻是青兒從未聽說過這種事!”石蘭一聽便泄了氣,朝她翻了個白眼:“你早說嘛!害我白高興一場,還以為能去找他算帳呢!”
青兒撇嘴道:“小姐啊,青兒真是服了您,什麼千奇百怪的事都會發生在您身上。——哪有福晉竟被罰扣月例銀子的?若說因不受寵——”猛的咽住。她想起在靜心齋淒涼的日子,那時雖未被扣銀子,卻也與被扣差不多。銀錢握在別人手上,連生死都無人管的一個側福晉,又有誰理你需不需要銀子?
青兒怕勾起主子的傷心,便住口不語。石蘭卻未注意,她歪頭托腮,想了想,說:“別嘮叨啦!大不了以後出府時不花錢買東西就是了。打賞什麼的,就從積蓄裏出好了。”
“哪還有什麼積蓄!那次為了碧珠的事,就給了她娘一百兩!可真大方——以前在家時,老爺說得沒錯,如果小姐是男的,這家業肯定被敗光!”
石蘭瞪著她。忽想起一事:“我記得那天還有個包裹,有許多珠寶首飾,還有銀票,若找出來就不用愁了。”
青兒一愣:“包裹?”回想了一下,“好像……好像……不見了……”
“不見了?什麼意思?”
“好像……好像丟了,又好像被偷了……”
“什麼?”石蘭瞪大了眼,“還說我敗家?我看你才是敗家呢!這麼大一個包裹不見了,竟還不知道怎麼不見的!”
“我……我……”
“我看誰家若娶了你,誰家才真會被你敗光光!”
“我……那時小姐突然不見了,青兒著急才會沒注意到包裹呀!”青兒委屈地分辯。
“那——你也總該早些想起來呀。”石蘭口氣軟了下來。
“可是,可是青兒一回府就被……被四爺罰了,哪還想得起啊……”青兒眼淚汪汪的。
石蘭投降了。她說:“好啦好啦。我又沒怪你。誰讓你說我敗家呢?錢是人去賺的,丟了就丟了——這叫千金散盡還複來!反正這屋裏值錢東西多得是,拿些去當當好了。”
青兒“撲哧”一笑:“罷喲!我可再不敢做這事了。四貝勒的板子可不比老爺的家法,會要人命的!小姐您饒了青兒吧,也免得那些當鋪跟著倒楣!”想起以前的快樂,青兒不由歎了口氣,不覺說:“青兒真想念在總督府裏的日子……想念老爺、夫人……”
“……”石蘭沉入回憶裏。室內一時無聲。
胤禛低頭沉吟,片刻後,也未驚動裏麵的兩人,便起身離去。
紫瓔忐忑不安地站在廳外,忽見四爺走了出來,連忙俯身行禮。胤禛隨意地揮了揮手,淡淡說了句“起喀”,便出了宜蘭園,語氣間喜怒難辨。紫瓔不知發生何事,便進了廳察看動靜,卻靜悄悄的不聞人語。有些納悶,便在簾外喚道:“石福晉?”
“誰?”
“是紫瓔。”
“哦,進來吧。”
石蘭瞧著紫瓔進來,一臉憂色,便道:“你也知道我被罰的事了?”
紫瓔怔了怔,回道:“是。”
“唉!”石蘭歎著氣,“我現在才發現自己竟是個窮光蛋!怎麼辦呢?嗯——有了,我明天跟離離去借些來!”
“向十四側福晉借錢?”青兒愣愣的。
“反正十四阿哥對她挺好,總不會似他哥哥一樣,為了省開支吝嗇到扣她的錢吧?”石蘭自言自語。
紫瓔也愣愣的,看著無事人一般的一主一仆,忍不住問:“石福晉您……剛才……四爺有沒有進來……?”
石蘭一怔,隨口答道:“沒進來啊——”忽反應過來,“你的意思是說他剛才來過了?”紫瓔怔怔的點頭。
石蘭與青兒麵麵相覷。青兒眼露恐懼:“小姐,我有沒有說不該說的話啊?”
石蘭回想了一下,說:“應該沒有吧!我們不是在說被扣錢的事嗎?抱怨兩句也正常啊!”青兒不放心,又問紫瓔:“紫瓔,四爺是什麼時候來的?聽到了多少?有沒有生氣?”
紫瓔搖了搖頭:“剛才四爺走時,我瞧不出四爺有沒有生氣。四爺來時,我聽到青兒姐姐正說‘為什麼要扣一年的銀子’什麼的。”
“完了完了!小姐……”青兒怕得要哭出來,“紫瓔,你為什麼不提醒啊!”
“我想提醒,可四爺不讓,揮手讓我出去了!”紫瓔愧疚地解釋。
“什麼!”
青兒害怕地張口剛欲問怎麼辦,石蘭已叫了起來。她一臉憤怒,嚷道:“敢情他是存心聽壁腳來著!豈有此理!青兒不用怕,我們說什麼關他屁事?他愛生氣便生氣去。——哼,怪道要成立什麼粘杆處呢,原來是他自個兒喜歡聽人隱私!”
青兒駭然叫道:“小姐!”
石蘭道:“有什麼好怕的?有我呢!他若怪罪,你就說一切都是我說的好了。”越想越怒,氣衝衝道:“卑鄙、陰險、沒風度……”青兒臉色發白,又叫:“小姐——”石蘭道:“你幹麼那麼怕他?——還是個皇子呢,竟沒素質到聽壁角!”
青兒突然發覺與她難以溝通,便求救地看向紫瓔,希望她能阻止自家小姐胡言亂語。卻見紫瓔兩眼發直,對自己的求助信號毫無反應——原來她早已嚇懵了。
十四阿哥府,與縭寧賭了幾天氣的胤禎,終於沉不住氣。這天從宮裏回來,他逡巡著進了零園,觀賞著園子裏的景致,狀似隨意地步入房內。
縭寧坐在錦墩上,倚著窗下幾案正在看書——她可不想做個半文盲,閑時便拿些詩詞之類的書籍慢慢認字。小墨小凡向他請了安,胤禎擺了擺手。兩個丫頭相視一笑,上了茶之後便退下了。縭寧看了他一眼,隨即收回目光,又回到手中的書上。胤禎便有些訕訕的,卻不甘心就此回去,於是坐下呷了口茶,搭訕著問:“看什麼書呢,這麼入神。”
“唐詩。”縭寧簡短地答道,頭也不回。
不過胤禎見她並沒有不理自己,也沒什麼生氣的跡像,便不似先前的躊躇了。他站起身,拖了張椅挨著縭寧坐下,湊過頭去瞧她手裏的書。見她正翻到長恨歌一頁,忽想起白樂山的那首賦得來。便笑道:“離離遠上草,一歲一枯榮——離離,最近有沒有臨字帖啊?那字形不知是否像以前那樣令人難忘。”
縭寧白了他一眼,不搭腔。胤禎見他輕嗔薄怒,眼眸如水,不禁有些心猿意馬。喚道:“離離?”縭寧不理。胤禎便去抽她手裏的書。縭寧一把奪過,依然埋首書中。
胤禎側頭瞧著她,忍不住說:“離離,我們幹嘛為了別人生氣呢?”
“誰生氣?是你生氣還是我生氣?”
“好罷,就算是我生氣,但你也不該要我向她道歉啊!分明是她有錯在先,我不過說了那麼半句,就被八哥打斷了。你想想她又罵了我多少?還這麼難聽!”
縭寧想起那句“毛未長全的小屁孩”,不由“嗤”的一笑:“誰讓你左一句規矩、右一句規矩的?任誰聽了都煩!再說她也沒說錯,你本來就是個沒長大的小……鬼嘛。”
“你——”胤禎氣紅了臉。縭寧斜睨著他道:“不服啊?你說說,哪有個大人天天耍脾氣不理人、又這麼愛斤斤計較不讓人的?”
“我耍脾氣不理人?還斤斤計較不讓人?我——”忽見縭寧臉露笑意,醒悟過來,忙住了口。縭寧笑道:“嗯,有些長大,知道控製脾氣了。”
胤禎牙癢癢的——自從被那位小四嫂說了那句話後,這“沒長大”三個字似跟定了自己,現在連縭寧竟也這樣來取笑——若不堵她回去,讓她得了意,那以後還了得!他計較已定,便沉住氣,笑吟吟地看著縭寧。
因天氣轉熱,她隻穿著月白薄綾衫,同色裙子,上身微向後仰,罩著件淺紅坎肩,更顯得削肩束腰,嫋娜不勝。一縷陽光自窗透入,使她臉上的肌膚呈半透明軟玉般瑩潤。
縭寧見他目不轉睛地瞧著自己,又笑得奇怪,不由問:“你笑什麼?”
胤禎湊近她耳邊,輕柔地說:“你說我是沒長大的小鬼,是不是想我證明給你看呢?”
縭寧覺得他靠得太近,呼吸間的熱氣噴在自己臉上,本能地向後仰去。聽他如此說,忍不住笑道:“證明?怎麼證明?是證明你長大了呢?還是要證明你沒長大?”
胤禎笑得更加不懷好意,整個人往她身上膩去,嘴裏說:“有沒有長大,你等會就可評論了。至於證明嘛……就是這樣!”忽一手穿過她腋下,一手抄入她膝彎裏,挺腰將她抱了起來。縭寧一聲驚呼,手中書“啪”地掉在地下。她驚叫道:“你幹什麼?快放下我!”胤禎卻抱著她一轉身,雙雙跌入床裏。縭寧被他壓在身下,難以動彈,更兼他的一隻手在自己身上遊走,不禁又羞又惱,又急又怒,叫道:“別鬧了,快放開我!”
“你說我是小鬼,我得證明給你看哪!讓你知道我究竟是小鬼,還是……”他惡作劇地啃齧著她的耳垂出言挑逗,雙手也毫不放鬆。
縭寧渾身發軟,又回味過他“證明”的意思來,不禁羞得臉通紅。她又臊又急,叫道:“你……你瘋了!這大白天的——還不放開!”
“放開?那可不行。我還等著你‘評論’呢!”他特意加重了“評論”兩字的語氣,縭寧更是渾身都臊熱起來。
胤禎本來隻是想逗逗她,讓她以後不敢再拿石蘭的話取笑自己,此時見她驚慌下滿臉紅暈,星眸雪膚,嬌豔欲滴,不由動了真格,呼吸漸漸粗重起來。縭寧一著失利,登時處於下風,推又推不開他,心知不妥,卻無力阻攔。胤禎伸手去解她盤扣。縭寧忙握住了他手,用殘存的一絲理智,無力地道:“不……不行!”
“離離……”他沙啞的嗓音充滿了情欲。縭寧覺得身上像火燒般,僅剩的那絲理智也欲離她而去。
“小……小姐……”竟在這時候打擾,這丫頭也太沒眼色了吧?縭寧意亂情迷沒聽見,胤禎雖聽見了,卻忽略掉,等著這該死的丫頭自動離去。
“小……小姐……”依然是同個丫頭的聲音,還稍稍提高了些嗓門。這次縭寧卻聽見了,一驚之下清醒過來,忙用力推胤禎,邊問道:“什麼事?”
“四……四側福晉來了……”已退到簾外的小墨回道。
縭寧又吃一驚,慌忙去掰胤禎的手。胤禎聽是石蘭,不禁怔了怔,隻得鬆了手。縭寧跳起,匆匆整理被他弄亂的衣襟;又奔到鏡前——那由小墨伺弄半天、也讓她枯坐到腳發麻的發型已毀了。她懊惱萬分,怪胤禎:“都是你!這下可怎麼辦?——小墨!”小墨應聲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