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徹(下)(1 / 3)

(7)

子夫將我手中酒爵倒滿,說:“陛下,東方夫人已在殿外跪了整整一個時辰。”

我將爵中解憂的杜康一飲而盡,恍惚看到一眾舞姬都長著同一張臉。我搖了搖頭,朦朧地看著身邊的人兒,“阿嬌?”我將她扯入懷中,夾起一綹青絲,呢喃道:“你何止牽一發而動全身?你牽動的可是朕的心。”忽然聽她怯怯喚了一聲“陛下”,我立刻清醒過來,推開……子夫。

我不該總是來子夫這裏喝酒。除了那雙眼睛,她太像阿嬌。

我看著子夫隆起的腹部,手不自覺握成了拳頭,用力向幾案砸去。要不是那日從林光行宮回來,被阿嬌氣急,喝了太多了酒而誤把子夫當成了阿嬌,怎會落到今日這個地步?還以為,耳畔臆想的那一聲聲飄忽的“阿徹”是阿嬌的吟呢。

阿嬌啊阿嬌,明明知她最痛“平陽公主家”,我卻還這般傷她。若不如此,她應該也不會賭氣去長門宮吧?

舍仁匆匆而來,道:“東方夫人要硬闖大殿。”

我笑了起來,“那就讓她……讓她回去,她自是明白的。”我賭氣的阿嬌,你終於知道害怕了。廢黜後位,幽居長門……我是否也該挫挫你的銳氣?我要——你自己來求我。

“陛下,”舍仁去而複來,說,“東方夫人她,她說……陛下會後悔的。”

我心中突突一驚,臉上的笑卻不改。我知道,或許有一天我會後悔的。但,沒想到會這麼快……

一連幾天,非但阿嬌未來求我,就連籽燁也不再來。我實在無奈,阿嬌的性格依舊那個倔強。

天祿閣中,我突然想起將司馬相如召來,遂傳了話下去。

“長卿,你最近可是惰了。”我笑道,“竟未作一篇新賦。”

長卿一笑哂之,遂呈上一賦,說:“陛下說笑,怎會不知臣近日剛做一賦。”

我但笑不語,心想:我還是要自己服輸了。阿嬌,教我拿你如何是好?

《長門賦》曰: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遙以自虞。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獨居。言我朝往而暮來兮,飲食樂而忘人。心慊移而不省故兮,交得意而相親。

伊予誌之慢愚兮,懷貞愨之歡心。願賜問而自進兮,得尚君之玉音。奉虛言而望誠兮,期城南之離宮。修薄具而自設兮,君曾不肯乎幸臨。廓獨潛而專精兮,天漂漂而疾風。登蘭台而遙望兮,神怳怳而外淫。浮雲鬱而四塞兮,天窈窈而晝陰。雷殷殷而響起兮,聲象君之車音。飄風回而起閨兮,舉帷幄之襜襜。桂樹交而相紛兮,芳酷烈之誾誾。孔雀集而相存兮,玄猿嘯而長吟。翡翠協翼而來萃兮,鸞鳳翔而北南。

心憑噫而不舒兮,邪氣壯而攻中。下蘭台而周覽兮,步從容於深宮。正殿塊以造天兮,鬱並起而穹崇。間徙倚於東廂兮,觀夫靡靡而無窮。擠玉戶以撼金鋪兮,聲噌而似鍾音。

刻木蘭以為榱兮,飾文杏以為梁。羅豐茸之遊樹兮,離樓梧而相撐。施瑰木之欂櫨兮,委參差以槺梁。時仿佛以物類兮,象積石之將將。五色炫以相曜兮,爛耀耀而成光。致錯石之瓴甓兮,象玳瑁之文章。張羅綺之幔帷兮,垂楚組之連綱。

撫柱楣以從容兮,覽曲台之央央。白鶴嗷以哀號兮,孤雌跱於枯腸。日黃昏而望絕兮,悵獨托於空堂。懸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於洞房。援雅琴以變調兮,奏愁思之不可長。案流徵以卻轉兮,聲幼眇而複揚。貫曆覽其中操兮,意慷慨而自昂。左右悲而垂淚兮,涕流離而從橫。舒息悒而增欷兮,跿履起而彷徨。揄長袂以自翳兮,數昔日之諐殃。無麵目之可顯兮,遂頹思而就床。摶芬若以為枕兮,席荃蘭而茝香。

忽寢寐而夢想兮,魄若君之在旁。惕寤覺而無見兮,魂誑若有亡。眾雞鳴而愁予兮,起視月之精光。觀眾星之行列兮,畢昴出於東方。望中庭之藹藹兮,若季秋之降霜。夜曼曼其若歲兮,懷鬱鬱其不可再更。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複明。妾人竊自悲兮,究年歲而不敢忘。

“長卿果然好文采。”我放下竹簡,心中不覺憂傷,歎息一聲,說,“如此好賦文,朕看了亦受感動。長卿,你說朕該如何報謝你此賦呢?朕應該去……”

“皇後娘娘日日思念陛下,若陛下真受鄙賦的感動,宜當起駕長門宮,看望娘娘。”長卿果然明白我的意思,連忙接下話去。

“好,既然長卿如此說來,朕當去慰看一下皇後。”我擊案笑道,“擺駕長門宮。”

我從來不知,原來長門宮是這般冷清,阿嬌能在這裏呆下去是何等的忍耐。不覺憶起兒時平陽姐姐所說的,又想到曾經那個笑靨明媚的人兒,搖頭歎喟:“阿嬌,為何要讓自己這般安靜?”

舍仁三唱,出殿迎來的卻隻有湫水,籽燁亦是姍姍來遲。我有些不悅,冷言說道:“好大的架子。”

籽燁不藏眼中怨恨,亦是冷言相對:“怎比得陛下的架子大!”我問其阿嬌,她隻是沉默不語,久久才說:“陛下請回吧,娘娘不願見你。”

我已放棄一切來求你回去。阿嬌,你果真是如此絕然?

我氣極了,也不再說些什麼,拂袖轉身。那一刹那,忽見籽燁眸中一暗,我覺不對,疾步進了寢殿內。

殿內焚著濃香,榻上的人兒睡得極是香甜,嘴角似乎還噙有一絲淺笑。阿嬌還是那麼美,隻是臉色白得近乎透明。這般清寂的環境,難怪她如此了。

我凝望她片刻,不禁無聲笑了起來,輕輕為她掖了掖被衾。隻是……我竟感覺不到一絲暖氣。心中一窒,我開始喚她:“阿嬌,阿嬌……”

籽燁站在我的身後,聲音依舊冰冷,“陛下無需喚了,她再也不會睜開眼來看你。”

我不信,我不信!

我是怒,怒紅了眼,要她將話說明。阿嬌依舊那麼美,依舊像西天那綽約掩於晨霧中的曉月,清如水、靜如秋……她如何不會睜開眼來看我?

籽燁大笑起來,“劉徹,你現在這樣又算什麼?那天,我苦求你的那天你在幹什麼!月兒死了,她再也不會受你折磨了,你高興了吧!我去求你,我跪了整整一個時辰求你,你卻歌舞美酒、和衛子夫那個賤人卿卿我我。我說過,你會後悔的。你一定會後悔的,我詛咒你!”

是,我後悔了,我受到詛咒了。

不——

“劉徹,你縱使會成為千古帝王,你卻永遠會對不起一個人——月兒。她為你做了那麼多、忍了那麼多,你卻為她做了什麼、給她了什麼?月兒這一生都在忌諱衛子夫,你卻還那麼寵幸她。月兒她愛你,所以再害怕、再痛苦也不說,你卻還讓衛子夫那個賤人來氣她、來笑話她。月兒隻求你一份單純無雜的愛,你卻都舍不得給!為了你雄欲的江山王權,她寧願順從這曆史的宿命,放棄皇後之位、甘自幽居長門……她以為我不知道嗎,我都知道啊。這麼多年,她明明知道會落到這個下場,她卻還是義無反顧地為你……劉徹,你還是人嗎!”

籽燁揚手要摑我,皓腕卻被我死死抓住。我眯起眼睛,問她:“你說什麼!”

為了我雄欲的江山王權?我要這江山,可我也要——她!

籽燁使勁抽著手,咒罵著我。心太痛,我已麻木得不知。我手一鬆,她滑跌在地上,嚎啕大哭出來。

阿嬌的一顰一笑仿佛還在昨日……我方才有一種如夢初醒的感覺。

我轉身,將阿嬌抱起,卻赫然發現她微微隆起的小腹。眼前一黑,隻覺得星辰鬥轉、天昏地暗。

阿嬌——

我長跪於地,將冰冷如風的阿嬌摟在懷中。原來,真的有一種感覺叫“痛不欲生”。久久,我怒喝一聲,籽燁這才住了哭聲,我卻已不覺淚流滿麵。

“阿嬌,你曾說‘男兒膝下有黃金’、你曾說‘男兒有淚不輕彈’。阿嬌,我為你跪了、為你哭了,你醒過了看看我。看看我!”我把頭深深埋在她的腹中,從未這樣哭泣,“阿嬌,你和孩子不能這樣。沒有你,誰還和我一起坐擁這個天下?”

“天下?你以為她想要的是你的這個天下?若隻要這個天下,她怎麼會落得今天這樣?”籽燁冷笑癲狂,“她要的是你,隻是你的愛。你可知,她是死都不願瞑目,她苦苦等了你那麼久,隻求看你最後一眼。可你……最後她竟隻能甘自苦笑,說什麼‘爾後,再無相見’、什麼‘相濡以沫,不如相望江湖’……都是你——劉徹,是你害得她那麼無奈、去得那麼悲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