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阿嬌。她說,她要輔佐我。她如何輔佐我,她能為我除掉我們的皇祖母麼?
恰時有報:“以淮南王劉安為首的眾諸侯國蠢蠢欲動,欲反自立。”我甩下奏簡,冷冷說道:“阿嬌,你不是說要幫我嗎?朕倒要看看你有多大的能耐,你夠不夠讓朕甘自對你放手?”
我定然是想出了對策,卻還是教舍仁將這份秘密奏簡送去給她。舍仁亦勸我“三思”,而我這次是鐵了心要莽撞到底。
我不知道為什麼,自從月兒了無音訊後我的心就從未平靜過。似乎看到的沒有個女子都是她,可越覺得是她了,我竟越舍不得占有她。我是至高無上的皇帝,何樣的女人我不可擁有,可偏偏……月兒,她是天上的月亮!她就如一塊通透無瑕的美玉,我怕我會弄碎了她、毀了她。可她卻不如此想過我,她那般決絕地消失,就像從未來過我身邊。她弄碎了我的心、毀了我的人!
我納的夫人愈來愈多,我知宮人們背地裏說我“濫情不專”,我果真濫情不專麼?我此生至此,隻愛過兩個女子:阿嬌和月兒。可她們呢,竟均是心不係我。
我不知道自己胡思亂想了多久,待舍仁回來,他是萬分驚喜激動。擬如阿嬌:將幾上的糕點敲碎,四散零落的糕點又被他一點一點的揀到一起。他手心一合,攤開時糕點已捏成了一團。舍仁說:“娘娘真是聰慧過人啊。”我不置確否,她確實與我心思一處,可她我卻不同心相應。
彼時,各諸侯國商賈抱怨難通往,人心浮躁,官吏鎮壓不住。田蚡舅舅憂心,怕是“民怨集恨,將動欲反”。我千慮思之,總覺得無一良計,卻換來阿嬌一句:“陛下是不是逗臣妾呢?”方到此時,我有何心逗她?不知心中為何,似乎有七分喜悅,不由笑道:“她還是當初朕的阿嬌姐姐啊。”舍仁代傳說:“讓各國交通自由出入、商賈自由來往。但要收適當的稅錢。”我恍然大悟,竟然忘了時時最簡單的辦法也就是最有用的。我告之於田蚡舅舅,他拍頭笑道:“哎呀呀,真是‘智人千慮必有一失’啊。”我也笑,隻是有阿嬌在,他何為“智人”?第二日我便詔令:“除關傳,禁行舊製。”
往後她助我之事更是不勝枚舉。雖多時我自有定斷,卻仍是讓舍仁私傳,這已不知不覺成為了一種習慣。如此一來,我卻不願放手了。
阿嬌,你為何要如此聰慧?
*
“陛下,今日是中秋。太後娘娘已遣人來過,你是否要……”
我乏了,隻是揮手教舍仁不用再說下去。
三年,已經三年了。
“朕今日還是要出宮,你去回吧。”
明知道她不會再去了,我卻仍抱著那一絲僥幸不願放棄。“給我一杯忘情水,叫我一生不流淚……”她曾是這樣唱的吧?世間哪兒可尋到這忘清水——月兒,你告訴我。
女媧廟前,柳樹蕭瑟,刻字依舊、盟約依舊……可,人依舊否?
忽聞成大叔的朗朗笑聲,爾有吟吟女聲相伴。
是……她?
沈籽燁呀沈籽燁,看她發髻高綰,沒想到她而今也已為人妻。那月兒呢,她可真已嫁與她的“富甲周氏”?
籽燁見我,竟知我身份,她福身而道:“陛下萬歲。”她亦知我,豈月兒不知我耶?
“月兒現身在何處?”
她凝視我須叟,驚異萬分,亦然了悟。她搖頭笑道:“我就知道她有辦法。可惜可惜,竟是錯過了。”她隻向我說道:“月兒已成昔日故人,陛下何不珍重眼前人?”
我哈哈大笑。眼前人?孰係我眼前人?
籽燁見我大笑,無奈吟道:
“望見葳蕤舉翠華,試開金屋掃庭花。
“須臾宮女傳來信,言幸平陽公主家。”
我木然。阿嬌,她果真怨我麼?
眼前人……
*
我竟從未想過阿嬌就是月兒——月兒就是阿嬌。
她撩起紗帳,慵懶一瞥,震住了她的神、懾去了我的魂。簾中人,竟就是我日思夜想的人?這恰似美夢,我不信。
可明明眉眸依舊,她輕聲喚我“阿徹”。她怕是比我還驚,竟咬自己的手。她那一聲“疼”,差點兒嚷碎了我的心,恨不能方才她嘴中的是我的手。
她說我騙她,甩手扇了我,從小到大連母後都沒打過我。我乃帝王,被一個女子當中如此扇耳光,應該是怒,我卻覺得她打醒了我:一定是她們——我雖大婚以來從未見過阿嬌完顏,而大婚朝拜之時我卻深記她的雙眸,而今的她……定是阿嬌依舊心念大哥不忘,萬分不願,而館陶長公主姑姑卻不舍這後位、這榮華拱手讓人,便擬出一出“李代桃僵”。好啊,我的阿嬌姐姐倒是真真堅貞、我的長公主姑姑倒是真真能耐!
“館陶長公主她們是怎麼逼你替阿嬌為後的?”我的月兒,就如斯任人宰割?人為刀俎,你就甘為魚肉?
“陛下錯意了,臣妾就是陳氏阿嬌。
“臣妾是館陶長公主之女陳阿嬌。兩年前的大婚當日臣妾不幸病重,而皇帝大婚是天下之大事,母親無法,隻得選了不是辦法的辦法——代婚。母親尋來一個容貌與臣妾極似的女子代替臣妾在朝堂之上受百官膜拜、行繁瑣婚禮,而臣妾本安置在椒房寢殿。卻不料臣妾病危,母親不得不先將臣妾暗接回府,一切隻由以後權宜。十日後臣妾之病意外大痊,母親以‘皇後省親’之由換臣妾入宮……”
她片刻怔忡之後卻換我驚呆。我知她一定是月兒,可她果真便是阿嬌?或許在我心中,從未想過將她們放在一起過。未知何時起,每每想起阿嬌我都不忘一個身份“館陶長公主的女兒,我的表姐——我而今的皇後”;而想到月兒,那便是一個單純的名字,一個女子的名字——僅此而已。
我有些氣煞,怒道:“朕的長公主姑姑真是了得,竟然在朕的眼下偷換皇後?”沒想到她卻說,她不希罕這皇後之位。
金屋藏嬌……這不是她的夢嗎?覽盡今世,孰可祝她完夢?為我帝王者也!難道她不想要這個夢了?
我忘了!她愛這個夢,她想要這個夢!可給她這個夢的人不是我,是——大哥,榮。他才是她心中的帝。
她說,她不屬於這裏,她留在這裏的兩年多來仍隻是為“輔佐”,而今看來不需要了。
她說“我”?她不願承認自己是我的“臣妾”。
當今世上有多少人想與我平席一案,同瞰江山。她竟然,她竟然……她就那麼不想在我身邊?
忽然籽燁的吟誦尤聞在耳,“平陽公主家”麼?我忍盡心痛,故意宣道:“詔衛美人!”
我終於是看到了她眼中的痛,卻隻是忽然而已。她到底知不知,我心有多痛?
梓桴殿中,我凝望那張臉,除了那雙眸子……嗬,她果然很美,教我難以移目、心曠神馳。我捧起那張臉,心中如火。我想吻下去,卻仿佛聽道一聲聲淚泣:“阿徹,阿徹……”我驀然止住,睜開眼:這張臉,不是她!
阿嬌,我的月兒,你到底知不知我心有多痛?
*
盈盈好似翩翩驚飛的鴻雁,嬌柔宛若盤旋飛舞的遊龍。那宛如冷香的容顏,勃勃不矯;那恰似宮粉玉蝶的氣質,傲而不恃……昔日的洛神宓妃亦不過如斯。阿嬌,她有過之而無比及!
那麼快樂的她,像一隻蝴蝶在花雨飄雪中翩翩起舞,自由自在。縱然落英繽紛也奪不去她的絢麗如華。我側頭看身邊人,果然再似她也終不是她。這天地之間,何處還會再有一個她這樣的人兒?我的阿嬌,她是獨一無二的!
“你去吧。”我不著感情地吩咐,卻見子夫眉頭顰蹙,似哀似怨地看我片刻,我赫然驚覺:我不能讓阿嬌見到她們,更不能讓她們見到阿嬌。我不允許任何人傷害到她,決不允許!
見她欲倒,我連忙擁入懷中,我真恨不能將這人兒永遠錮在懷中不放手。可她,終還是推開了我。阿嬌,你當真如此絕情!我不再容她分說,我不能容她分說。眾人說我“暴戾成性”,那我就如是暴戾吧,隻要她不再離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