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徹(中)(3 / 3)

可是,我食言了。

大殿之中,我呆立一夜,母後的話縈耳不去:“那宮女有喜,就算不是你的,你也得納她。皇帝宮中,宮女有孕定然是皇子,若乃他人賤種亦毀我皇室尊嚴。且管教宮女不嚴,這亦乃皇後之過,你可想讓哀家責問皇後?納此女為少使夫人,承認龍種,則可洗你汙名。他日產子,哀家除之,便可保我皇室血統。——哀家今日終於是見到這位衛氏夫人了。她,果真漂亮。徹兒,你好好想想……你沒有選擇。”

我沒有選擇……

我何存顏麵去見阿嬌?她可相信我?

我納了邱少使,卻不敢去見阿嬌。可她還是知道了。

*

春雷陣陣,忽然來報:“雷劈椒房,折一樟樹。”我頓時心驚,顧不得成山奏簡,直奔椒房殿而去。

阿嬌,你莫要害怕。

我流連在大殿外,不敢步前。阿嬌,她會怨恨我嗎?她果真是怨恨我,怨我……日久不來看她。

阿嬌,我的阿嬌,她的心中終於有了我!

阿嬌。管他什麼“夫妻之實”,隻要你不願意,我絕不碰你;你仍舊舍不得大哥,不願我拆掉黃麟宮,我給你時間去忘記;你依舊不要我的“金屋藏嬌”,隻求一方小金屋,一個木偶,我可以給你;就算你說“新難替舊”,我可以慢慢去取代、去證實“新可替舊”;就算你為別的男人求一道“免死護身符”,我容忍、我依你……隻要,你在我身邊,你心中有我。

她說,她隻要一方可以放下她的木偶的小金屋。我命人去尋最好的鑄金匠,我要打造一座世上最精巧絕妙的金屋……作我日後所築金屋之範。我幾近棄朝政於不顧,日日在天祿閣中雕刻阿嬌的木偶。

阿嬌,無論你有什麼要求,我都可以滿足——哪怕你要摘星、取月。縱然世人罵我“昏君”、比我“紂王”,我也會為你建“摘星樓”、築“取月閣”。為了你,我甘自昏庸,誰敢說你什麼?

“總有一天,朕會得到你。”你的人、你的心——一個完完整整屬於我一人的你。

*

我們,愛過、恨過、喜過、痛過……就如她唱的:“……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變老……”她說的:“……愛情,甜蜜中有酸澀、酸澀中有透著絲絲甜蜜。臣妾知道很多很多的愛情故事,於是也明白:真正的愛情不可能一味的甜蜜,偶爾與愛人吵吵小嘴,看似酸澀卻是另一種殊於甜蜜的親密。如果在外人看來隻有甜蜜,那就不是真正的愛情,那隻是一種略帶生疏的相敬如賓。隻有像冤家一樣,時而吵吵鬧鬧、時而卻卿卿我我,就像這糖葫蘆一樣酸酸的又甜甜的,那才是真正的璧人……”

阿嬌,你我明明都懂,卻為什麼不能一起浪漫到老、成為一對真正的壁人?

我還是太衝動,不再顧及一切地占有了她。看著她嬌媚風情的睡顏,我無法再自持酒醉之下自己的心。我知道自己刺她很深,刺到了她的心裏。如果我真的會失去她的心,那麼要她恨我一生一世也好。

隻要,她不忘記我。

“雕欄玉砌應猶在,隻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多少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我寧願她對我的恨意衝淡一切她心中對大哥的思念。她愛我既然是無奈,那恨我又有何懼?

“劉徹,我——獨孤月,恨你,至死不休!”

我哈哈大笑,笑到淚流滿麵。

我想懲罰她,故意帶著子夫一位夫人離開長安城。可是,我終還是懲罰了自己。

當我策馬飛馳、連夜趕回長安城的時候,卻還是晚了。母後終於等到機會,她下令將阿嬌關進絳梓殿。我曾亦被關過,我知道那種黑暗的折磨會讓人崩潰到發瘋。

母後!

“徹兒,你不應該太愛她。”母後似笑非笑,說,“陛下,你可還記得曾經的頷首許諾?你忘了,可哀家不會忘,哀家從不食言。——這阿嬌,哀家可是越瞧越覺得她極像曾經的廢後薄姬。徹兒啊,你可知你父皇身前最愛的其實是這薄姬,哀家那般用心也終比不過他心中的茗兒。可那般又如何?她還不是受盡我們這群夫人的算計、淩辱,最終也隻是病鬱而死,到死都沒能再見先帝一麵。阿嬌……徹兒,你說阿嬌像她嗎?”雖然母後兩鬢已見銀絲,可是笑靨一如當初的美麗。冷酷而殘忍的妖冶。

絳梓殿外,母後盈盈笑道:“徹兒,哀家可是恭候多時了。陛下。”我要衝入大殿,她卻說:“三思呀,她可是謀害了皇嗣。”

“母後!若阿嬌有事,大漢劉氏就真的要絕後!”我殘忍地說,冷漠地看著僵在母後臉上的笑容一點點近乎抽搐地隱去。

嗬,我是皇帝?我的士兵不聽我的,卻依母後之言將我攔住。

大殿裏沒有任何聲音,母後命人將所有可透光之處全部用黑布封住了。那裏麵,黑暗,死寂。我眼睜睜看著大殿,那裏有我心愛的人,可我都保護不了她!

“你們都反了?膽敢阻攔朕?”

母後走到我身邊,在我耳邊輕輕地笑道:“徹兒,吾兒啊。你真的願意為了大殿中的那個女子放棄萬裏江山,甚至放棄……你的命?你相不相信,哀家既然可以為你掙來這個皇位,就一樣可以把你的皇位再拿回來。哀家現在就可以殺了你,然後另立一個新皇,哀家依舊是太後。”她的聲音是那麼可怖的溫柔,“徹兒,忘記殿中的那個女子,不然母後會懲罰你。”

“母後?”我冷笑,“太後,你以為朕的皇位那麼好取的,朕的阿嬌那麼容易死?”

我相信她所說的一切,我也害怕她所說的一切,但我更怕失去阿嬌。

李當戶帶人及時趕到,我才得以進入絳梓殿。我本要召出羽林騎的,既然當戶已到,我便沒有擊掌。母後與我的母子之情,早已在權欲的熏繞下名存實亡。以田蚡舅舅為首的田、王之族的朝中勢力令我都畏懼三分。一旦哪日大變,羽林騎是我唯一能與母後抗衡的力量,起碼可保我命完全。

黑暗中的熊火,映照著阿嬌的臉,似哭似笑。她高嚷大鬧,忽然見我便安靜下來,虛弱地說:“你來了?可惜太晚了。”怎麼會,隻要她還活著,什麼都不會完!她哭了,悲傷都淹沒了怨恨,她說:“我一直撐著、一直等著,為什麼你就是不來?你不是為我築金屋,要做我的白馬王子嗎?為什麼公主有難你卻不來救我?……我們錯過了,還是我們根本從來就沒有真正開始過?你不是我的白馬王子,我也不是你的睡美人公主。‘心心相印’的奇跡我永遠也奢望不來……”

濃煙熏出我的眼淚,我抱起她就像捧起一件絕世珍寶。她已經昏了過去,除了嘴中的呢喃,她聽不到我說:“阿嬌,不要對我失望。我們重新真正的開始……好嗎?”

當我走出絳梓殿時,才發現阿嬌的襦裙上全都是血,紅得妖冶,教我驚心。我發瘋地奔回椒房殿,換來的卻是一句“皇後娘娘失胎了。”

我呆望著鳳榻上那個臉色慘白、痛苦的人兒,咬牙問道:“你說什麼?”

“娘娘自幼落水導致體寒,再加上吸入大量麝香,所以……”

所以,我失去了第一個皇兒。我與阿嬌的孩子。

她終於蘇醒,我卻不知如何麵對她。她抓著我,是那樣無助、那樣無力,“孩子……”

我的心頓時刺痛。我該死,我寬慰她卻惹得她更傷心。她從來沒有那樣恨過,她死死地抓著我,“她們好狠心,她們害死了他,害死了他!”

“是的,是她害死了我們的孩子。”我的母後,害死了我的孩子。

她終於漸漸沉睡過去,我吻著她怎麼也無法舒展的眉心,“阿嬌,我要保護你不再受到一絲傷害。朕要變得強大,真正地坐擁這個江山。”

我選擇了阿嬌,所以母後懲罰了我。

我選擇了江山,所以阿嬌懲罰了我。

我,原來一無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