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孩子。
我以為我是個普通的孩子,所有人都以為我是個普通的孩子。
可是我不是。當那日隻因為我失手將朱墨打翻在了大哥的衣上,皇祖母不憐我幼子,令我在栗姬娘娘宮庭中長跪一夜,我便知道——我不能隻是個普通的孩子。
那年,我四歲。
西天曉月臨下,我的雙腿早已木痹,當我由郭乳母從栗姬的冷眼下抱起時,我知道我的心——恨。
皇祖母不憐我,父皇不憐我,母妃不憐我……我恨他們!
痛,早已沒有了知覺。我從郭乳母的懷中掙脫,發瘋似的往蒼池跑……隻有那兒還屬於我。
蒼池畔,我第一次看到了她——後來母妃說,她是館陶長公主姑姑的女兒,我的表姐,阿嬌。
我歇斯底裏地叫,連我自己都聽不懂的咒罵著一切。她從樹後款款地走出來,就那樣安靜的、無聲地看著猶如乳獅的我,暴躁,卻不足為懼。
“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她念誦予我,說,“怨天如何,罵地如何,恨就他人又如何?”
她……
不知為何,見到她,我會突然覺得很安靜。那樣冰涼的臉,竟讓我覺得溫暖。
這世上,還有一個人我不恨——她。
她問我是誰。我有些挫敗——她竟不認識我;卻又有些歡喜——她問我了。我第一次感覺到一種興奮並與靦腆的感覺,鄭重地告訴她,“彘兒。”
她有些迷茫地望著我,嘴中喃喃而語,我有些膽怯地走近幾步,聽自己的名字從她口中念出:“彘兒……景帝有這個兒子嗎?”
她真的很特別,竟然膽敢如此直呼父皇。我問她:“你好大膽,不怕我父皇?”
她笑了,果然嬌笑如花。她說,“怕,當然怕!說不定哪天他老人家一生氣,我就——咯……”順手做了一個抹脖子的樣子,好不可愛。
“你真特別。你是誰?你以後還會進宮嗎?以後就來這裏陪我好不好……”我問了她好多問題,她卻隻笑不答,我忽然覺得她離我好遠,雖隻咫尺之遙。
“問完了?現在我可以說了?”她還是在笑,“我不喜歡這裏。”
我還想說些什麼,可郭乳母已經尋來,“九皇子,你可讓奴婢找到了。你莫再折磨奴婢,讓王娘娘責罵奴婢了。”
她忽而變了臉色,近乎慘白,她說:“你是九皇子,你的母親是王……王美人?”
她知道我,她知道我!
郭乳母拉著我,我扭頭對她說:“一定要來!”
沒有了笑容,她隻是迷蒙地看著我,迷蒙。朱唇輕動,我卻不知道她說了些什麼。直到很久很久以後,我才知道她說了什麼,那樣殘忍!可我卻對她……說了同樣的話。
*
“跪下!”我方回猗蘭殿,母妃盛怒要我再跪。
我隻是冷眼相望,不跪,永遠不跪!母妃的巴掌尤若驟雨劈身,我痛卻無淚可哭,“我恨你,我恨你們!”
母妃的手僵在半空,繼而是更重、更痛的一掌,“你不配為我兒!”
皇祖母不憐我,父皇不憐我,母妃不憐我……我恨他們!恨!
大殿驟靜,仿佛萬物皆已殂殤。長久的靜寂之後,母親一聲微弱的歎喟,“彘兒,你知不知道你是誰?你是皇子,是陛下的‘第一子’——卻是陛下的少子!你怎麼就不知這身份的利害?”
我知道,我昨夜整整跪了一宿,這一夜足以讓我明白一切!我雖為“第一子”,卻隻是個生不逢時的幼子。雖有“懷日”之傳以至不會被父皇遺忘,卻也因此遭了萬人的憎惡,恨我不能去死!將來的太子不會是我,新皇不會是我,天命不會是我,都是他——大哥,榮。我恨,為什麼我不是長子!
母妃攬我入懷,我掙脫了。她說:“彘兒,母妃原來隻教你黃老之道,你卻應知百家之中還有一儒學。你好好地聽著,母妃隻說一次,儒門亞聖孟子曰:‘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昔越王勾踐臥薪嚐膽可引以為鑒。”母妃以背對我,問:“彘兒,你明白嗎?”
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我長跪於地,鄭重道:“彘兒明白。方才有人已對彘兒說過。”
母妃略有吃驚,我將她描述給母妃。大殿內有些晦暗,我看不分明母妃的臉色,她隻說:“她大概是阿嬌吧……你館陶長公主姑姑的愛女,你的表姐。”
“母妃,彘兒喜歡阿嬌姐姐。”
“住嘴!”母妃薄怒,“她可是日後當……”母妃沒有說下去,我卻已然明了——
是我真的不再是小孩,還是原來我一直將自己的當成小孩?我仿佛突然能沉然地旁觀、洞悉一切。
(2)
光陰荏苒,再見阿嬌時,我已經是膠東王了。縱然四齡如我,是年齡最小的王,我卻還是敗了——我永遠不會變成大哥,我不是長子!我恨過,恨大過爭。可再見到她時,我莫名的恨不來了,唯知道一個字——爭。因為隻有爭,我才能……
“阿嬌姐姐。”
她隻笑不語,衝我眨眨眼。她忘記我了嗎?她是否還記得……彘兒。我強自開心般地對她笑,笑——阿嬌,你可還記得這人兒?
母妃與館陶長公主姑姑閑聊,我真希望這時間能長一些、長一些,就讓我這樣看著她。館陶長公主姑姑先言離開,我恨不能再叫她一聲“阿嬌姐姐”,我急迫地看著她,她卻始終沒有對我說什麼。她,真的忘了嗎?
行走幾步,母妃忽然駐足,似笑非笑地看著我,“彘兒,你果真喜歡你阿嬌姐姐?”我重重地點點頭,母妃笑了。母妃笑起來很美,確實很美……
我怎麼忘了,我怎能忘了——母妃那時就說:
“彘兒,母妃為你把阿嬌、把一切都搶過來,好不好?可是,彘兒,你要得到她卻不能愛上她,你可以將她放在任何地方唯獨你這裏——心,不可以。記住了嗎?如果哪一天你忘記了今日的頷首許諾,母妃會懲罰你的……”
我忘記了,所以母妃懲罰了我……阿嬌也懲罰了我。
*
我無意聽宮人們說,館陶長公主姑姑向大哥母姬求親,讓大哥娶阿嬌為太子妃。栗姬娘娘拒絕了,館陶長公主姑姑大怒而歸。我不知道自己是該生氣,大哥竟不喜歡阿嬌?抑或該歡喜,大哥不喜歡阿嬌!
母妃領我去拜見館陶長公主姑姑,我見她似無意又似有心地瞟了一眼高檻下的螞蟻,便拉著她去瞧那螞蟻。她沒有拒絕甩開我的手,隻是她的手有些涼。
魚池假石邊,館陶長公主姑姑:“彘兒,想不想娶位王妃啊?”
麵對母妃的眼色,我方壓抑了脫口說出“彘兒想娶阿嬌姐姐”的衝動,隻是喬裝無知地點點頭。眼角餘光中卻見她有些慌張,似乎想要阻止什麼……她討厭我嗎?我心中莫名的緊張和惶恐,萬分害怕她會說出“不”來,可是她沒有——她的侍女似乎無意中阻止了什麼。她,突然泄了全身的氣力一般,緘默了。
我控製不住,眼神無法注意到她以外的地方。我的目光一次次從她有些漠然的臉上飄過,她卻絲毫沒有覺察。到底,她的眼裏有沒有我?
“阿嬌……姐姐,再見。”我臨走之時輕輕地說,她卻沒有聽見。
*
方回宮,父皇的召書便傳來了:封大姐信陽公主、二姐南宮公主、三姐隆慮公主。公主,父皇當真如此憐愛姐姐?
“二姐……哦,不,是南、宮、姐、姐,彘兒最喜歡你的封號!彘兒以後就這麼喚姐姐,好不好?”我撒嬌地撲到姐姐懷中。我以為姐姐很高興,卻不然,聞來的隻是姐姐連連歎息。微弱的歎息,一聲一聲,就像姐姐、我——一樣的卑微無力。
“這樣,也是好的吧?”二姐呢喃,“彘兒……那兒有無際的綠草、有漫天的大雪、有蔚藍的天穹、有批把錚錚高歌、有蒼鸉振翅而飛——終歸是自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