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徹(上)(2 / 3)

我突然覺得有些驚恐,望見姐姐眼中彌漫著無助、悲傷,卻仍有忍痛的憧憬。二姐,這樣值得嗎?

二姐撫摸著我的頭,依舊佛若自語:“父皇是故意的麼,還是天意?南宮,南宮公主……我與他終是無緣麼?”

南宮。我忽而想起那個相貌軒昂的男子,擁有高雅的談吐和溫爾的微笑……他,曾與二姐一同長大——張坐,而今的南宮侯。

她似笑,非笑。說,“父皇還是選中了我,因為……這個‘南宮’。父皇還是選中了我。終於是遂了我的意啊。”

漢初,高祖欲築南宮於未央之南,奉以國尊。後,仙卜曰“神土,莫觸”,方止。

南宮,自漢初以來,一直寓為我大漢之命脈。

以姐姐,以姐姐的封號去討好那群奴人……我大漢就如此窩廢!

“二姐,”我把頭深深地埋在她的懷中,悶悶地說,“不會多久的。等彘兒長大了,彘兒就接你回來。”彘兒還是太小了,彘兒無能!等彘兒長大,要用奴人的鮮血來洗刷姐姐今日的傷痛!

許久許久之後,二姐輕輕地說:“我,不喜歡這裏。”

風無聲,吹拂過一片空寂。

二姐問我還想要什麼,我說,“我要你留下。”二姐,我知道我欠了她很多,很多。那個落水的黃昏,大姐為了救我,不惜要放棄她。她怨恨大姐卻不曾少愛我半分,我卻無以回報。

她隻是搖頭,表情淡淡的,已說不出悲傷是否。她忽然問我:“彘兒喜歡館陶長公主姑姑的女兒,對嗎?”

我有些愕然,二姐也知道她?忽而發現:二姐和她,有幾分想象……許久以後,我才明白:那是——無力。

旦日,二姐去求了父皇。我躲在二姐的寢殿外,聽她說:“女兒什麼都認了,這一生便是孤寂。我隻奢求父皇讓女兒最後幾日過得快樂些,不悔生為帝女。”我是第一次聽二姐如此對父皇講話,也是最後一次。

父皇無言。

在爾後的日子中,二姐亦無言。

偌大的皇宮,原來是如此沉默。晦暗。

我睜著眼在二姐身邊躺了一宿,當新日再次東起時……我知道,我又長大了。

*

她,來的那日還真是出彩呢!我躲在大姐的寢殿中,偷偷看到她因雙膝麻木而賴在轎輦上不下來,臉色也窘得酡紅。可偏偏無人覺知,我真恨不得去扶她一把。

看到母妃抱起了她,我突然覺得有些心慌。莫名的,害怕。我竟害怕母妃會加害她……我怎麼會突然有如此可笑的想法?

我正準備進大殿,忽然聽到“……阿嬌高興死了!”想到初見時的她,我不禁一笑:果然是她,也隻有她不怕死了。或許是我早就領略一次她的“特別”,聽她如是說來也不過莞爾,但殿中的三位姐姐的表情是可想而知了。嗬嗬。

我蹭到阿嬌姐姐的懷中,倔強地說,她不會不理我。她終是點了頭,雖是遲疑的。可我還要祈求什麼?這已經足夠了。

自這日別後,我很難看到阿嬌,大姐說:“阿嬌太安靜,連寢殿都很少出。大殿還總是閉著,就像……”就像她根本就不是真切的存在著。我也曾偶爾想過:她……是真的麼?雖然如此,我還是會經常地站在她所局的大殿外。或許哪一日她一推開殿門,就會看到我,依舊對我笑,喚我“彘兒”。

我時常會想:如果,如果阿嬌真的不會成為太子妃,我一定要向父皇要了她。我要讓她成為我的王妃,隻屬於我的王妃。

那天,我終於看到了她。她躲在母妃的殿外,偷偷聽著殿中的動靜。我知道,館陶長公主姑姑來了。幸好她不自覺蹲低了身子,不然我真捂不到她的嘴。她差點兒咬到了我的手,不過隻是“差點兒”,我收回自己的手時,竟然在想:其實,咬一口印子也是好的。

腦海裏莫名竟全是她曾對我的笑。笑,竟然是如此的涼,我為何感覺不到溫暖……明明那笑靨是那麼的明媚如煦陽。我對她說:“我不會說出去的,姐姐放心。”然後轉身離開,留下一臉迷惘的她。阿嬌,我要你明白,我不要你像對待一個無知孩童般地敷衍我。

*

“金屋藏嬌——那是每個少女的夢……”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天。

那日,我聞著清揚的歌聲尋去,隱在晦冥的樹影下,聽她用那如夢如幻的聲音說出這句話。習習清風吹得樹葉婆裟,我仰頭凝看到天際那輪臨盈的皎皎圓月,心中蕩漾。

“阿嬌,終有一日我會成為這世上最至高無上的人,猶如那片廣袤無垠的天。屆時,我要你成為這片天上唯一的皎月。我可以不惜黃金千萬,為你築一座世間獨一無二的金屋,讓你成為天下最幸福的女子……”

這是我在月下對她許諾的盟誓。對於而後是九五至尊的我來說,這並不難,我卻窮極一生也沒能讓她真正知曉我今日的誓言。

或許那時我就已經輸了。

當我以自己的生命起誓,鄭重地說出“若得阿嬌作婦,當作金屋貯之也”之時,她的眼中沒有驚喜、沒有雀躍,有的是愁怨、是恐懼、是……絕望。那時,我就已經輸了。隻是我不敢承認、不甘承認罷了。

我眼睜睜地看到她暈厥過去,可我卻還是狠下心來,“阿嬌——我不要你隻是我的表姐,我定有一天可光明正大地如斯喚你。一定會有那麼一天,你會心甘情願、你會滿心歡喜地——和我一生一生,俯瞰蒼生……”原諒我,我對天下的野心如是,我對你的野心更是如是。

*

大哥終是死了,成為母妃、館陶長公主姑姑和他的母姬——三個女人沒有血腥的鬥爭中的犧牲品……栗姬娘娘死了,可館陶長公主姑姑還是沒有放過他。如果當初要下阿嬌姐姐的不是我,或許那日死的就是我了。

我以為自己爭到了她、爭到了太子份位,甚至挽回了差點賠上性命……可是當我在死牢隨父皇最後一次見孩提時的她時,我才知道:我失去了她,或許我嘔盡力血才能再次將她追回。

我決不會讓她的心隨大哥一起去死!

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那日淚眼朦朧的她,是那麼的無助與無力。明明絕望,明明退無可退卻依然不甘服輸。她微微揚起下巴,冷冷直視父皇。

我癡癡地看著如梨花般柔弱的她、如白梅般高傲的她。

後來我再也沒有見她,館陶長公主姑姑對父皇說:“阿嬌瘋了。”

突然一下子世間變得很安靜,我努力自持才沒有崩潰地暈過去。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不相信阿嬌會瘋!我不相信阿嬌會為了大哥去瘋!

我將頭埋在被衾中哭了整整一宿。

那夜,無月。

(4)

多少年,就這樣過去了。

那七年來,我總在想:“我這是瘋了,我和她一起瘋了。”我發瘋般地挑選服侍的宮女。柳眉、鳳眼……她們都很美,美得像我記憶中的阿嬌。

初見她時,她是一身男裝,與當戶爭棠棣子,還氣籲籲地說道:“……就當是我們錢多了燒得慌,請了三位的。”見當戶聽罷那氣恨恨的模樣,就連我都想笑。

望著她轉去的背影,我突然有些怔忡,我想:“如果他不是一個男子,我會不惜代價把他留在我身邊。”她,比所有人都像阿嬌姐姐。

那時不知道為什麼,看到她我就會想起阿嬌……當後來知悉她就是阿嬌時,我卻又覺得她不是阿嬌。

大義救下貧女的她、在柳樹下與我刻字結盟、隱忍一切委屈的她、在酒肆暢飲闊論的她、哭濕我的衣襟的她……其實我更喜歡她,喜歡那個名叫“獨孤月”的阿嬌。隻有這個阿嬌是活的,是我可以親近的,她擁有屬於自己的喜怒哀樂。

如果可以,我希望她可以一直那麼“活”,永遠隻有快樂、沒有眼淚。可是,卻我讓她哭了——在我們還不知道彼此真實身份的時候。

她說,世間萬物“不會一模一樣,總有些細微的區別的。就像你的左手和右手、左足和右足,同在你的身上可就不一樣吧!”